吴小少爷面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白,瘦骨嶙峋的身体被过于宽大的衣服包着,像是一块昂贵的裹尸布。
他的面容看不出痛苦,像是平静地睡着了一般,微微翕张的唇中吐出滚烫的热气。
吴老爷站在床边,医师们站的远些,隐隐形成一个半月牙的形状,只留下魏婪一人站在包围圈内。
好臭。
魏婪屏住呼吸,从吴老爷手中接过一块帕子捂住脸,俯身靠近。
吴小少爷眼皮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睁开眼,但他的努力在病痛面前一无是处。
魏婪没有把脉,也没有看吴小少爷的眼球,他三两步走到镇北王身边,“噌”地一声拔出他腰间的剑。
剑尖一挑,将厚重汗湿的锦被扔了出去。
被子好巧不巧盖在了先前骂魏婪的高瘦中年人身上,他尖叫了一声,见鬼似的将脸上的被子拉开,捂着嘴干呕起来。
云飞平嫌恶地后退半步,伸手在面前挥了挥。
“你疯了不成!”高瘦男子指着魏婪骂道:“要是将病气过给了别人怎么办?”
魏婪转了转手中长剑,唇角小幅度地勾了勾,眉目舒展,“谁病了,我就治谁。”
听此话的意思,魏婪有把握治好吴小少爷了。
吴老爷大喜过望,“羊神医莫非已经有治病的办法了?”
魏婪能有什么办法,他连药材都分不清,只高深莫测地往那一站,一笑,唇角便陷进去两个不明显的梨涡。
“吴员外若是信我,且先生火,将小少爷所用过的物品尽数烧了去。”
“全烧了?”吴员外瞳孔一缩,神色不解:“这是何意?”
魏婪不说话,定定地盯着他,吴员外被他看的头皮发麻,也不敢问缘由了,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甩袖子:“还不快按照羊神医说的做!”
仆人们忙活起来,去柴房里背来柴火,布料木头都算好烧的,火刚烧起来时,呛人的气味熏地围观众人眼眶发酸。
头衔“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发动,胎记男子忽然打了个激灵,上前一步大声道:“说得好!就该烧了这些染了病的东西!”
对于他的突然反水,大多医师投去了不解与诧异的眼神,魏婪笑吟吟地撇了他一眼,“看来还有人长了脑子。”
“你!”有人欲骂,被胎记男人堵住了嘴。
魏婪还在笑。
云飞平嘀咕:“他难道真的会治病?”
镇北王不语,屈指重重地敲了云飞平的麻筋,云飞平哀叫一声,捂着手臂吸气。
然而,地上的高手男人已经听到了云飞平的话,他的目光在某一处停顿了一会儿,涌起讶异之色。
羊真白根本不会医术,那他为何而来?
人精就是人精,都是在江湖上混的,哪里有真的蠢货,高瘦男人立刻分析起了羊真白的图谋。
首先,羊真白绝对不是他的真名,他既然使用化名,想必身份见不得人,要么是在江湖上仇家太多,要么……他根本不是江湖人。
高手男人隐晦地斜了眼镇北王,心有余悸地将面前的刀略略向前一推。
云飞平察觉到高瘦男人的动作,嗤笑一声,“你不会以为你能从我手里逃跑吧?”
高瘦男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摇头。
云飞平在江湖传闻中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身后这人卑鄙无耻、为虎作伥,不知道是哪路邪修。
其次,高瘦男人抬眸看向烧的噼啪作响的火堆,既然羊真白不会医术,那他必然不是为了给吴小少爷治病来的。
看他那身贵重衣物,恐怕也瞧不上吴员外的百两黄金。
如此,便只能是为了朝廷了。
许是高瘦男人的眼神太有存在感,魏婪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男人霎时间心惊肉跳,连忙低下头,伸手抓了只蚂蚁捧在手心细细观察。
魏婪:“?”
【魏婪:他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我?】
【系统:别误会,不止他一个。】
魏婪了然,他早已习惯了他人的目光,不再关注。
东西太多了,全烧完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吴员外看着进气多出气少的小儿子,禁不住问:“羊神医,东西烧完了就好了吗?”
“自然不够。”
魏婪回眸:“还得将令公子身上的煞除去才是。”
【系统:什么东西?】
它记得游戏程序里没有这种东西。
【魏婪:我瞎说的。】
“煞?”吴员外后颈汗毛竖起,抬头看了看四周,分明是艳阳天,却觉得浑身发寒。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吴小少爷是得了病,不是中了邪,你不懂便不要误导旁人!”
围观的医师中有人看不下去了,眉头下压,指责道:“老夫不知道你师承何人,但你若是只想要黄金,我与你便是,不要耽误了吴小公子的病情。”
魏婪听着他骂,并不恼怒:“依老先生的意思,您有办法了?”
他先前态度嚣张,此刻却突然用了“您”字,非但没让众医师心中舒缓,反而更加不悦。
“究竟是哪里来的兔崽子?”老医师好奇。
黄衣男子抗议:“爷爷,你刚才还叫我不要关心旁的。”
“闭上你的嘴。”老医师被烟熏的眼睛疼,一听他说话,头也隐隐作痛。
与魏婪对话之人哑口无言,他确实是第一次见这种病症,一时也拿不出有用的法子。
魏婪候了一会儿,没等到回话,慢悠悠地说:“既然老先生没有办法,那试试我的,又有何妨?”
他眸光一转,将矛头只向了吴员外,“员外大人觉得呢?”
吴员外愁眉不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羊医师,怎么做才能除去犬子身上的煞?”
“放血。”
魏婪双手抱臂,道:“先将污血放出来,煞气也就跟着一起出来了。”
“人体就只有这么大,有骨有血有肉有五脏六腑,各司其职,煞强行闯进体内,破坏了平衡,令公子便病倒了。”
吴员外听懂了,“原来如此,只要将强闯而入的煞赶出去,我儿就能康复了。”
“正是如此。”魏婪笑道。
“荒唐,吴小公子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了,要是此时放血,便更活不了了!”
面对反对意见,魏婪让吴员外自己选。
“您不必听我的,”魏婪耸肩:“我来也不是为了区区百两黄金。”
能对百两黄金说出“区区”二字,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吴员外心中纠结不已,他潜意识里更加相信各位老医者,可魏婪的话似乎有莫名的蛊惑了,总能将他的注意力拉过去。
信他?还是不信?
余光瞟到儿子额头泌出的冷汗,吴员外心中忽然一定,有了主意。
“羊医师,吴某信你。”
吴员外咬咬牙,亲自走到床边,握住儿子的手说:“您要怎么放,放哪里的血,放多少?”
听到此话,医师们纷纷坐不住了,一人劝道:“员外大人,不可啊,令公子已孱弱至极,挺不过去的!”
吴员外心意已决,沉声道:“吴某谢过各位好意,但我想试试。”
吴小公子早已经在无数医师口中被判了死刑,只有魏婪说他有救。
吴员外怎么舍得放开唯一的救命稻草。
魏婪轻笑出声,“员外大人,您不必紧张,羊某自有放血的法子。”
只见他抬起手,细细的黑色臂环忽然动了一下,头一抬,尾巴一摆,居然是条黑蛇!
吴员外错愕不已,一边吸气身体一边后仰,声音忽然变得又尖又利:“那、那是什么?”
“只是一条蛇而已。”
魏婪的眼神仿佛在说:大惊小怪,他漫不经心地用指腹蹭了蹭蛇背,轻声说:“去,给小公子放点血。”
黑蛇高高抬起上半身,趾高气昂地从魏婪的手上游了过去,腹部的鳞片在吴小少爷的衣服上滑过,发出不易察觉的细响。
吴员外两腿发软,不敢直视那双浅色的竖瞳,抓着儿子的手越来越紧。
“员外大人,劳烦您让开。”魏婪的声音传来,音色轻柔。
吴员外打了一个激灵,迟疑了一会儿,身体略微向旁边让了让。
黑蛇爬到了吴小少爷的颈边,停了一会儿掉头向下,最终在吴小少爷的右手掌心咬了一口。
毒牙深深地陷了进去,一丝黑血顺着手指流了出来。
吴员外心惊胆战,他的目光反复在黑蛇和魏婪之间来回,生怕这条蛇一个不小心就把他儿子毒死了。
老医师看得目不转睛,“我行走江湖多年,居然从未见过这种蛇。”
地上的高瘦男人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发抖,老医师不认识,他认识。
那是南疆的蛇!
他一阵头晕目眩,痛苦地记忆涌来,高瘦男人后怕地咽了口唾沫,鬓边已经湿了。
竟然是南疆人,怪不得一上来就说能治。
不是病,也不是煞,真正让浚州陷入地狱的是毒!
云飞平第一次见到这条黑蛇,不禁多看了两眼,蛇鳞在日光下折射出隐隐的银色。
奇怪。
云飞平想,这蛇怎么看着这么面熟?
拧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云飞平忽然一拍大腿,将高瘦男人吓了一跳。
镇北王看了过来,“怎么了?”
云飞平道:“那条蛇我见过。”
“不对,不是它,我见过和它一模一样的蛇,”云飞平比划了两下,“我入京的时候,魔教弟子身上也有一条。”
听到魔教,高瘦男人默默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黑蛇终于拔出了蛇牙,缓缓游回魏婪手上,乖巧地爬到他的大臂处重新环起来,装作一个平平无奇的臂环。
吴员外愣愣地看着这一幕,问道:“怎么回事,羊医师,我儿子怎么还没醒?”
魏婪也不知道,这条蛇霸道的毒液应该可以吞噬其他毒素才对。
【系统:再等等。】
魏婪复述:“再等等。”
忽然,吴小少爷苍白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咳嗽声,一股股血从嘴角涌了出来,血腥气与古怪的臭气在空气中蔓延。
魏婪背过身去,只听背后传来一阵呕吐声,吴员外焦急又惊喜地喊起来:“醒了!我儿醒了!”
魏婪心中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一闻到臭气,立刻转了回去。
“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火焰灼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吴小少爷像是要把胃袋都吐出来似的,虽然神情痛苦,但中气十足。
吴员外欣喜不已,“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怎么可能?!”
质疑魏婪的医师们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而先前背地里骂过魏婪的更是面色古怪,或羞愧不已,或老脸通红。
“如何不可能?”
魏婪终于适应了空气中的臭味,施施然转身,双手抱臂笑起来:“前辈睁大眼睛看清楚,你们不可能,不代表我不可能。”
被他讽刺的医师脸皮抖了抖,呼吸越来越重,最后愤愤地甩了下袖子。
无能狂怒,魏婪看都懒得看一眼。
但他不忘说一声:“前辈们别多想,我是天才,你们比不上很正常。”
那医师白眼一番,浑身发抖:“气煞我也!”
魏婪怼完人,用帕子捂着嘴说:“吴员外,此事尚未结束。”
“城中并不安全,此煞还在此处蔓延,需得画个护身符才行。”
“啊?画符?”
吴员外一手扶着儿子的背,吃惊道:“您不是医师吗?”
魏婪眼尾挑起:“晚辈也略通一些玄门技法。”
吴员外本以为他只是说说,当魏婪轻车熟路地拿出一叠黄纸和朱砂时,他沉默了。
老医师侧目:“他怎么什么都会?”
黄衣男子摸着下巴说:“难道他真是天才?”
魏婪画符一气呵成,云飞平点评:“干上老本行了。”
将符给了吴员外后,魏婪悉心交代:“您务必每日贴身携带,除了沐浴不要摘下。”
吴员外接过符纸,连连点头,“您放心,我一定记着。”
事情结束,魏婪受不了这里的气味,从一众医师面前慢悠悠地走了过去,云飞平跟在他的身后,对着几人做了个鬼脸,将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
当夜,云飞平敲响了魏婪的房门。
“咔”门开了。
魏婪倚在门前,半眯着眼笑道:“何事?”
云飞平紧张地左右看了看,一个闪身钻进了进去,“关门,快把门关上。”
魏婪轻轻合上门,看着猴子一般的云飞平,疑惑地问:“你来干什么?”
云飞平鬼鬼祟祟地问:“你那条蛇,能让我看看吗?”
“不行。”
云飞平沮丧地“啊”了声,“为什么不行?”
魏婪单手托着下巴,“你想要做什么?”
“我好奇。”
“魏兄,你让我看看吧,那条蛇我在魔教身上见过类似的。”
提到魔教,魏婪来了兴趣,他动了动手指,细蛇顺着他的手臂滑了下来,对着云飞平晃了晃上半身。
云飞平惊呼了一声,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蛇头,“魏兄,你这条蛇也太乖了。”
魏婪提醒道:“说说你和魔教的事。”
“哦哦,好。”
说起云飞平和魔教的关系,那就不得不提云飞平的师傅了。
二十多年前,称霸一方、恶名远播的魔教教主遭人追杀,意外坠落山崖,虽然功力未失,但却丢了记忆,被一善良秀才救起。
秀才在山崖下有一茅草屋,那日正好出来采药,遇到了靠在山脚下的魔教教主,好心将他带了回去。
秀才年轻俊秀,对他无微不至,魔教教主起初还十分警惕,时间久了,一颗冷硬的心都被秀才捂热了,本就失去记忆,不知亲人在何处,魔教教主决定留在山下,与他相守一生。
然后,他就被秀才捅了。
秀才手起刀落,没有丝毫犹豫,魔教教主捂着伤口,满眼痛心地望着他:“丹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秀才耸了下肩,将人皮面具撕了下来,“教主,您不记得我了?”
居然是魔教左护法,丹藻。
左护法年少时全家死在魔教手中,他因为根骨出众,被老教主带回魔教,传授武功。
丹藻忍辱负重,把老教主熬死了,埋伏在新教主身边,表面上是教主的左膀右臂,实际暗中与外人勾结,终于让他找扫了机会,教主坠崖,教众四处寻找,丹藻赶在所有人之前捡到了他。
凭借着对教主的了解,丹藻装作温柔体贴,细心照料,顺利获得了他的信任。
为的就是这一天。
“停!”魏婪打断他。
“你的师傅是魔教教主?”
“不是啊。”
魏婪颔首,“那你师父是丹藻?”
云飞平摆摆手:“不是的,我怎么可能拜丹藻为师?”
魏婪疑惑:“那你师傅是谁?”
“我师傅还没出场,你先听我说,”云飞平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魔教教主死后,左护法丹藻也随之失踪,右护法拓坞成了新教主。”
拓坞和武林盟主的关系可谓势同水火,然而就在十年前,拓坞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孤身闯入武林大会,宣布自己要竞选武林盟主。
此事不但让魔教惊掉下巴,正道这边同样堂皇不已,拓坞不是随便放话,接下来九年,他每年都会准时出现在武林大会。
众多周知,武林盟主的选拔规则是打败所有人,同样众所周知,拓坞打不过武林盟主。
云飞平将水杯拍在桌面上,殷殷切切地问:“魏师,你能不能算得出来,他们俩谁是我的师傅?”
魏婪上下打量他,通常来说,看到云飞平这种开朗外向的类型,他一定会选择武林盟主。
但!
魏婪知道这是一场游戏。
游戏需要趣味性。
所以——
“你是拓坞的徒弟?”魏婪问。
云飞平眼前亮起光:“不愧是魏兄,居然算对了!”
魏婪:“……”
其实根本不用算。
“魏兄,你实在是太厉害了!”云飞平兴奋地喊道。
“好了,先坐下,”魏婪动了动手指,问道:“今年武林大会,你师傅还会去吗?”
“去的,一定会去,”云飞平双手支着下巴,笑容灿烂:“今年我也会跟他一起去,师傅说了,这次他赢定了!”
“他第几次说?”
“第十一次。”
云飞平摸了摸鼻尖,“武林盟主旧伤未愈,早就不如当年了,这次我师傅恐怕真的能成功。”
魏婪不解:“其他人能同意魔教教主来领导武林?”
“我们魔教又不是坏事做尽,”云飞平嘟囔道:“老教主不是好东西,我是啊,正道天天骂我们没良心,还想挖我的墙角。”
“而且,”云飞平冲他眨眨眼,“魏兄,这你就不懂了,武林不比朝堂,谁拳头大就听谁的。”
哦?
魏婪笑起来,眼睫微垂:“这么说,我也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