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离骚》释义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19 属于:屈原
  • 离骚
      解题

      以来,解《离骚》者不下数十家。至今人游国恩先生著《楚辞新论》,谓《离骚》为《大招》所云之"劳商",以楚语说楚 辞,一新人们耳目。但梁章钜在其《文选旁证》中,亦以楚语"骚离"为说,较游说早。而钱锺书先生驳梁说甚力,实际上也动摇了游说的根基。《左传?昭公元 年》云:"楚公子围设服离卫。"杜注:"离,陈也。"《说文?手部》:"摛,舒也。"《文选?答宾戏》李善注引韦昭云:"摛,布也。"王引之《广雅疏证》 "摛"下云:"《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善属字、离辞、指事、类情。’离亦与摛同,谓舒辞也。"陈也,舒也,布也,即《离骚》"离"字之义。

       《方言》第六卷有"吴楚偏蹇曰骚",知楚人谓"骚"为"蹇"。刘向《九叹?远逝》云:"欲酌醴以娱忧兮,蹇骚骚而不释。"刘向楚人,又精研《楚辞》,他 以"蹇"与"骚骚"连文,知"蹇"与"骚"同义。《说文?足部》云:"蹇,跛也。"跛则行路艰难,故《易?象传》、《序卦传》并云:"蹇,难也。"《说 文?走部》云:",安行也。"难者,安行难也。《易?蹇卦》云:"彖曰:蹇,难也。"《方言》六:"骞(郭注音蹇),难也。"二书并以"难"释"蹇"矣。 蹇也,难也,难也。即《离骚》"骚"字之义。

      "布陈行路的艰难",这个动宾结构便是《离骚》的真正题义。

      《离 骚》的开头,历叙了抒情主人公的世系、生辰、名字。许多学者认为: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正则"和"灵均"是屈原名"平"字"原"的化用。聂石樵先生在 《楚辞新注》的《离骚》篇里说:"正,平;则,法。……正则,公正的法则。……灵,善;均,平地。灵均,很好的平地。"我们认为:"正"与古"止"、 "足"相通。"均",《说文?土部》云:"平偏也。"段注云:"引申为凡平舒之称。"正则与灵均,总起来看,是祝愿自己一生永远走在平舒的大道上之意,取 义与《离骚》题义相对。

      《乐府诗集》有《行路难》,郭茂倩题解云:"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

      《离骚》之文,从古至今,自地上天,颠踬困顿,辗转反侧,几无路而可通(可参拙作《关于〈离骚〉整体结构的思考》,刊《中国文学研究》一九八八年第三期)。蹇蹇屈子,抒幽怨,发积愤,其欲布陈世路之艰难,与夫离别之悲伤,不亦宜乎!不亦宜乎!

      朕皇考曰伯庸

      皇考到底是指屈原的父亲,还是指屈原的远祖?

      王逸《楚辞章句》云:"皇,美也。父死曰考。《诗》曰:‘既在烈考。’伯庸,字也。"

      刘向《九叹?逢纷篇》云:"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

       王逸说伯庸是屈原的父亲,刘向把屈原当作伯庸的末胄王,句王系渠长子,那么,伯庸是屈原的先祖了(见《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出 版)。谭戒甫《屈赋新编》上集(中华书局1978年出版)谓为楚武王熊通。饶宗颐又谓为祝融或熊绎(《楚辞地理考》附《伯庸考》,商务印书馆1940年出 版)。三位首先通过文字通假的手段把上述先祖与伯庸联系起来,然后加以详证。可以参看。,伯庸自然便是屈原的远祖了。父亲说、远祖说,哪一说比较符合实际 呢?鄙见以为"父亲说"略胜。

      《齐侯因敦》云:"皇考孝武公恭哉。"孝武是因(《史记》作因齐)的父亲。

      《虢叔旅锺》云:"丕显皇考惠叔……"惠叔是虢叔的父亲。

      《颂鼎》云:"用乍(作)朕皇考龚叔,皇母龚姒宝尊鼎。"龚叔是颂的父亲。上言考,下言母,意思更为明白。

      《命》云:"皇考仲。"仲是命的父亲。

      《诗经?周颂?闵予小子》云:"於乎皇考。"又云:"休哉皇考。"考并谓父。

      《叔向父簋》云:"余小子嗣朕皇考……作朕皇祖幽大叔尊簋……"皇考皇祖分别得很清楚。

      《仪礼?聘礼》云:"孝孙某,孝子某,荐嘉礼于皇祖某甫、皇考某子。"祖考亦判然。

      《礼记?曲礼》云:"父曰皇考。"

      从这些材料看,称父亲作皇考,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仲父簋》云:"仲父作朕皇考迟伯,王母迟姬尊簋。"

      《史伯硕父鼎》云:"追考于皇考中(仲),王女(皇母)泉女(母)。"

      上引《颂鼎》亦云:"用(作)朕皇考龚叔。"

      从这些材料看,朕皇考还很可能是古人的习语。

      《离骚》云:"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皇,无疑是承上句"朕皇考曰伯庸"的皇考而来。

      《仪礼?丧服》云:"故子生三月,则父名之。"《礼记?内则》亦云:"三月之末,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用《礼记》去说《离骚》,皇考只能是屈原的父亲,这也是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值得注意的是:古人有避讳的规矩,伯庸是屈原父亲的字,屈原怎么能够直接写出来呢?解决这个问题要看事实,上面引的那一大堆材料都很有力:孝武公是因的 父亲,因直接写出了他的名字;惠叔是虢叔的父亲,虢叔直接写出了他的名字;龚叔是颂的父亲,颂直接写出了他的名字。况且,在这里,屈原无非是历叙自己的先 世,与直斥父讳的情况还有些不同。马迁自序,称父为谈,孟坚自序,称父为彪。以彼例此,知古人行文亦有所不避也。

      肇锡余以嘉名

      王逸训肇为始。刘向《九叹?离世》云:"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读肇为占兆之兆。两说古固有征,而释此句之肇,则均未尽当。

      《大盂鼎》云:"今余唯令汝盂召荣敬邕德经,敏朝夕入谏。"

      《晋姜鼎》云:"用召匹辝辟,敏扬氒光剌(烈)。"两鼎文并上句言"召",下句言"敏",召敏义应相同。

      《不簋》云:"女肇诲于戎工。"

      《叔夷钟》云:"女肇敏于戎攻。"

      《诗?大雅?江汉》云:"肇敏戎公。"

      召敏与肇诲、肇敏声同,肇敏连言,义得相通。

      《尔雅?释言》云:"肇,敏也。"

      肇敏互训,义通是无疑的了。

      《论语?述而》云:"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正义》云:"敏,勉也。言勉以求之也。"

      敏义为勉,肇敏义同,肇义亦应为勉。

      《服方尊》云:"服肇夙夕明(盟)亯(享)。"

      《刑侯簋》云:"邵朕福皿(盟)。"上二器文义近,肇与邵当同义。邵,古与劭同。

      《尔雅?释诂》云:"劭,勉也。"

      这样看来,肇正有勉义。

      肇敏并训勉,所以连言肇敏与分言肇敏都无妨。

      《大丰(簋),即簋。中国古代食器。金文中的簋都写作,过去金石家曾误释为"敦"。》云:"每(敏)扬王休于尊簋。"

      《叔鼎》:"诲乍宝鬲鼎。"

      这是单言"敏"的例子。

      《历鼎》云:"历肇对元德。"

      《禾簋》云:"禾肇乍(作)皇母(懿恭)孟姬□()彝。"

      《季》云:"季肇乍朕王母吊姜宝簋。"

      《滕》云:"滕虎敢肇乍氒皇考公命仲宝尊彝。"

      这是单言"肇"的例子。

      屈子盖言皇考揆其初度之不凡,因而勉励他,给他一个美好的名字。

      《离骚》云:"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径用"勉"字,句法与此处同(今多释此处"勉"为"勉强",欠妥,当释"勉励")。

      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

      "不抚壮"句,《文选》五臣本无"不"字,观澜文集本与五臣本同。钱杲之《离骚集传》引一本亦无"不"字。无"不"字是。

      抚壮与弃秽为对文。

      壮训美。

      《说苑?权谋》云:"安陵缠以颜色美壮,得幸于楚共王。"《三国志?蜀志?秦宓传》云:"文藻壮美。"

      二书并壮美连言,壮犹美也。

      美,美人也。美人谓君。

      上句云:"恐美人之迟暮,"王逸注:"美人谓怀王。"近是。

      鲁笔《楚辞达》指出:"美人,求女指君、相,非君子凭空撰出,本《三百篇》遗法。"

      《汉乐府?圣人出》亦云:"美人子,含四海。"

      "含四海"者,文称"美人",题谓"圣人",是美人犹圣人也。

      《庄子?天地》云:"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称谓录?天子》条下引此(引文略有出入)谓圣人为天子之尊称。

      《吕氏春秋?察今》云:"是故有天下七十一圣。"

      正以"圣人"为天子之尊称也。

      君曰圣人,圣人与美人同,壮亦美也,是壮即君,特变文以避上句"美人"迟暮之复耳。

      秽训污,借为君之恶称。

      《书?大禹谟》云:"惟口出好兴戎。"《传》:"戎谓伐恶。"伐恶谓伐商纣也。《国语?鲁语上》云:"武王去民之秽。"《解》:"秽谓纣也。"

      正以"秽"为君之恶称也。

      王逸《章句》云:"年德盛曰壮。"又云:"秽,行之恶也,以喻谗佞。"洪兴祖《补注》云:"抚壮而弃秽者,谓其君不肯当年德盛壮之时,弃远谗佞也。"二说并未尽当。闻一多先生《离骚解诂》谓抚壮与弃秽为对文,特未言壮即圣君,秽即昏君,可谓未达一间。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王逸《章句》:"萎,病也;绝,落也。"

      王训萎至确,而训绝则未安。

      《孟子?公孙丑上》说:"(宋人)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赵《注》:"病,罢(疲)也。"《素问?宣明五气论》王《注》:"病谓力少不自胜也。"

      二注可申王说之义。

      《后汉书?吴良传》:"臣苍荣宠绝矣,忧责深大……"李贤注云:"绝,犹极也。"盖常义耳。

      萎绝即病极疲极。

      全小节云: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王逸云:"言己所种芳草,当刈未刈,早有霜雪,枝叶虽早(疑涉虽而衍)萎病绝落,何能伤于我乎?哀惜众芳摧落,枝叶芜秽而不成也。"前云众芳萎绝,于我无伤,继云众芳摧折,又生哀惜。自相矛盾,前后难通。疑王逸以萎绝者为众芳,故有此矛盾难通之注文也。

      余意"萎绝"乃屈子自道。

      屈子滋兰树蕙,兼莳留夷揭车,杜衡芳芷,亟欲俟其峻茂,及时而刈。故曰:虽自身病极疲极,亦没什么可悲伤的。只是众芳芜秽,心力化为乌有,这才是良可哀痛的事呀!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丽丽。

      四句动词互为对应——擥矫对应,训持举;贯索对应,训穿通;结与纫亦对应,当训缀合。

      结训合,其义甚明,不烦证。

      纫亦训合。

      《诗?节南山》,郑《笺》云:"氐当作桎害之桎。"《释文》云:"桎,碍也。"

      《说文》云:"杒,桎杒也。"桎杒连言,又可以互训。桎训碍,杒亦例得训碍。

      《说文》云:"轫,碍车也。"

      轫杒同。杒确有碍义。

      碍与磨义近,杒又应有磨义。

      《庄子?齐物论》云:"与物相刃相靡。"马叙伦指出,"靡"为"靡"省。说文曰:"靡,石乞也。"今省作"磨"。

      刃磨连言,义自可通。

      《管子?霸形篇》云:"裸体纫胸称疾。"尹《注》云:"纫犹摩也。"

      刃纫同,磨摩同。纫确有摩义。

      摩训合。

      《战国策?秦策一》谓苏秦"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注》云:"摩,合也。"

      合训摩,摩纫同义,是纫例得训合矣。

      愿依彭咸之遗则

      彭咸是谁?众说不一。

      我赞同这种意见:彭咸是巫彭巫咸的合称。

      《说文?酉部》医字下说:"古者巫彭初作医。"

      医和巫联系在一起,《论语?子路》也说过:"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

      医和巫为什么会联系在一起呢?

      《周礼?夏官》:"巫马:掌养疾马而乘治之,相医而药攻马疾,受财于校人。"贾《疏》说:"巫知马祟,医知马疾,疾则以药治之,祟则辨而祈之,二者相须,故巫助医也。"

      巫咸其名,最早似见于《尚书?君》:"巫咸王家。"

      其为何如人耶?

      《归藏》说:"昔黄帝将战,筮于巫咸。"

      《淮南子?地形篇》中有"轩辕丘在西方,巫咸在其北方",高《注》说:"巫咸知天道,明吉凶。"

      大概巫彭和巫咸都有一点"神"气。

      《楚辞?九歌?东皇太一》王《注》说:"楚人名巫为灵子。"

      《诗?大雅?灵台》郑笺说:"神之精明者称灵。"

      《书经?泰誓》说:"惟人万物之灵。"《传》:"神也。"

      原来巫就是灵,灵就是神。

      《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大荒之中,有灵山,巫咸、巫即、巫分、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其实,可以说是十神。

      《山海经?海内西经》云:"开明东有巫彭",郭《注》云:"皆神医也。"又引《世本》曰:"巫彭作医"。

      《书?君奭》云:"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

      巫彭巫咸早就有了"神"的称呼。

      据我推测,巫彭巫咸,恐怕要算"神仙家"那类人物。

      也许有人要问:积极用世的屈子,怎么会产生消极避世、"愿依彭咸之遗则"的神仙思想呢?这不奇怪,孔子不也是积极用世的吗?子路不也是积极用世的吗?《论语》里就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的话。

      屈子在《离骚》里明确地说了: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根据这样的自我表白,我们说,巫彭巫咸是神仙家人,又说,屈子有依其遗则的避世思想,离实际情况决然不会是太远的。

      事实上,在"进不入以离尤"的情况下,产生了"退将复修吾初服"的避世思想,古人早就有见及此。

      《远游》说:"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又说:"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又说:"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淮南小山针对《离骚》诸篇,还专门写了一篇《招隐士》,干脆称屈子为隐士。隐士与神仙还不是一对孪生兄弟?

      为什么知道彭咸可能是一个合称?

      《九章?抽思》说:"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

      彭咸与三五为对文,王《注》"三五"为"合三皇五帝之称"。彭咸当然应该也是一个合称。

      为什么会知道合称的是巫彭和巫咸呢?

      《吕氏春秋?勿躬》说:"巫彭作医,巫咸作筮。……圣人之所以治天下也。"(《世本?作篇》说同)

      这一迹象表明,巫彭巫咸可能是常常被人们合称在一起的。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自从王逸把这一句解释为"能执伏众鸟"以来,注家几乎不曾有过异议。但这一解释,给我们的感觉,好像鸷鸟不过是一只令人生畏的猛鸟或凶鸟一样,恐未尽当。

      考"鸷鸟"乃屈子自比,屈子何能自比为猛鸟凶鸟?

      《淮南子?本经训》说尧时有物曰"大风",高诱《注》云:"大风,风伯也……一曰鸷鸟。"

      高诱这个注解古人又有转引的。

      《文选》刘孝标《辨命论》引高诱《注》云:"大风,鸷鸟。"

      看来鸷鸟就是风伯,就是大风。

      王逸《楚辞章句》说风伯叫做飞廉

      《风俗通》也说飞廉为风伯。

      《汉书?武帝纪》云:"作甘泉通天台、长安飞廉馆。"颜《注》:"飞廉,神禽,能致风气者也。"飞廉能致风气,所以充当风伯。

      飞廉为什么能致风气呢?注者大概认为它是神禽。它是一只什么样的神禽?

      《史记?秦本纪》云:"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的子孙因此都鸟身而人言。

      《秦本纪》又云:"其玄孙曰中潏……生蜚廉……蜚廉善走。"

      秦人的先祖是玄鸟,飞廉(亦作蜚廉)是玄鸟系统的裔孙,毫无疑问,他应该属于玄鸟类。

      玄鸟是什么鸟?玄鸟是凤。(本人在"凤皇既受诒"一条里有详细说明。)那么,《汉书》注者说飞廉是神禽,不就是说他是一只凤吗?

      风伯是飞廉,飞廉是凤;风伯一曰鸷鸟,鸷鸟当然也就是凤。这是一。

      大风呢?说来简单,也就是大凤。

      宋玉《对楚王问》云:"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

      古人心目中的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它与风结了不解之缘是不难理解的。

      《国语?鲁语上》云:"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

      《尔雅?释鸟》樊《注》云:"爰居似凤皇。"

      《淮南子?览冥训》更云:"凤皇……暮宿风穴。"许慎注:"风穴,北方寒风从地出也。"

      我们知道,卜辞的"风"字多作"凤"。风凤并从"凡"声。凡,卜辞作"",金文作"",象舟形,义为浮,漂浮也。疑本为古"汎"字。盖水之漂浮如舟行者曰汎,气因鼓动而漂浮如舟行者曰风。凤能鼓风,故风凤同字。

      大风即大凤;大风一曰鸷鸟,鸷鸟当然也就是大凤。这是二。

      《九章?涉江》云:"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九章?怀沙》云:"凤皇在笯兮,鹜翔舞。"

      《九章?抽思》云:"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这简直是"鸷鸟不群"的注脚。屈子喜欢用凤鸟比喻忠贞,从《涉江》《怀沙》《抽思》里可以得到应证。

      二句曰:凤鸟不与一般的鸟交好,自古如此。喻屈子与党人不合,实是必然。

      伏清白以死直兮

      有人谓"伏"当读为"服"。

      伏服古通。

      《荀子?性恶》云:"今使涂之人伏为学……"杨倞《注》云:"伏膺于术。"伏膺即平常说的服膺。

      《史记?淮阴侯列传》云:"俯出袴下蒲伏。"

      《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云:"膝行蒲服。"蒲伏与蒲服一样。

      《文选》卷二十六《诗?赠答四?行旅上》中的《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谁谓伏事浅,契阔逾三年。"李善《注》云:"服与伏同,古字通。"

      伏服并通冯,而冯可读为凭。

      《史记?魏世家》云:"中旗冯琴而对曰……"司马贞《索隐》战国策作"推琴"者,春秋后语作"伏琴"。

      《战国策?秦策一》云"伏轼撙衔"。

      《汉书?王吉传》云"冯式撙衔"。

      以上是伏与冯通之比。

      《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古无轻唇音》条云:"古读冯为凭。"并引《水经注》"凭晋国所造"云:"考《魏书》,冯熙字晋国。"就是说,凭晋国就是冯晋国,凭,重唇,冯,轻唇。古无轻唇音,冯读为凭。伏与服,并轻唇音,与冯同。故伏服二字亦可读凭。而古声同则义通也。

      《考工记》云:"不伏其辕,必缢其,"《注》:"故书伏作偪。杜子春云:‘偪当作伏。’"

      《后汉书》冯衍《显志赋》云:"心愊忆而纷纭。"愊忆一作服亿。

      《方言》郭《注》云:"愊臆,气满之也。"

      《广雅?释训》云:"冯冯翼翼,烟烟煴煴,睢睢盱盱,元气也。"

      《文选》卷十六《赋?志(下)》司马相如《长门赋》云:"心憑噫而不舒兮。"

      以上是冯读为凭,伏服通凭之比。

      伏清白以死直,犹言凭依清白为直道而死也。

      女之婵媛兮

       《汉书?樊哙传》说樊哙以吕后的女弟吕须为妇。《汉书?广陵厉王传》又记有女巫李女须下神祝诅的事,估计秦汉时期,"须"是年轻女人的称呼。故常常引申 为"妇职之卑者"。《广雅?释亲》云:"妻谓之嬬,"嬬须同也。《易?六三》"归妹以须",《经典释文》云:"荀、陆作‘嬬’,陆云:‘妾’也。"《说 文?女部》云:"嬬,下妻也。"朱骏声《离骚补注》云:"《易》、《汉书》与《天问》皆借须为嬬,媵妾也。"李衡《〈义海〉撮要》引陆希声云:"天上织女 为贵,须女为贱。"《史记?天官书》"须女"下《正义》云:"须女,贱妾之称,妇职之卑者,主布帛裁制嫁娶。"

      ""应是后起分别字,而"须",依朱骏声说,是"嬬"的声借字。

      "嬬",《说文?女部》训"弱",并说:"从女,需。需亦声。"

      "需"与"耎"皆从"而",故声近。《说文?手部》云:"擩,染也。从手,耎声。"《周礼?考工记?辀人》云:"马不契需。"郑司农读"需"为"畏需"之"需",《释文》云:"需,音须,又乃乱反。"是"需"有"耎"声,"需"、"耎"二字可通。

      《周礼》卷六《大祝》之"擩祭",《史记?律书》云:"选蠕观望。"《汉书?西南夷传》云:"恐议者选耎。"《后汉书?清河孝王庆传》云:"选懦之恩,知非国典。"《史记》的"选蠕",《后汉书》的"选懦",《汉书》都作"选耎"。是"需"与"耎"的确声同义通。

      知之者,从"需"之字多有"耎"义。大凡柔韧而动之状曰蠕动,柔腻而黏之米曰糯米,优柔而弱之人曰懦夫。他如湿而不透曰濡,短衣曰襦,小人曰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如此,则女之软弱卑下而为媵妾者曰"嬬",乃是十分合符构字逻辑的,此一事也。

      "嬬"在"虞"部,虞支旁转,"嬬"转为"姨"。《尔雅?释亲》谓"姨"为"妻之姊妹同出"。《仪礼?士昏礼》有注云:"古者,嫁女必以娣姪从。"故姨叫小妻,又和妾叫"嬬"的意思一个样。

       支清对转,"姨"转为"媵"。《传?庄公十九年》云:"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姪娣从。"《仪礼?士昏礼》亦云:"媵御馂。"《注》 云:"古者,嫁女必以娣姪从,谓之媵。"这样,"媵"的意思也是小妻、妾,与嬬、娣的意思完全一样。此二事也。乘羊也。"《马部》:"乘,犗马也。"《牛 部》:"犗,乘牛也。"《马部》:"腾,犗马也。"羠同乘,乘同犗,犗同腾,是羠亦同腾矣。"羠"之同"腾",犹"姨"之转"媵"也。

      女劝屈原委曲求全,与"须"作为小妻、妾、姨、媵的身份不无关系,此类人颇似古希腊的赫特利(Hetare),身为下贱,但心智过人,故为主人视如女友、女伴,遇事往往获得进言的机会。

      夏康娱以自纵

      夏训大。

      《方言》一云:"硕、沈、巨、濯、敦、夏、于,大也。"

      又云:"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之,谓之夏。"

      《诗?秦风?权舆》云:"於我乎,夏屋渠渠。"《毛诗笺》:"夏,大也。"《书经?典》云:"蛮夷猾夏。"《疏》:"夏训大也,中国有文章光华礼义之大。"

      大康娱与自纵之义相应。

      王逸连读夏康,以为是启子太康,不知后句"日康娱而自忘",能把康娱一词拆开来吗?王引之读夏为下,说固可通,然亦未如训大之切合诗义也,故未从。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注家沿羿有射杀封(或曰封豕、或曰封豨——《方言》云:"猪,南楚谓之豨")之举,谓"狐"为"猪"之误,大谬。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云:"叔向曰:‘……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婪无厌,忿无期,谓之 封豕,有穷后羿灭之。’"《淮南子?本经训》云:"逮至尧之时……封豨修,皆为民害,……尧乃使羿……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艺文类聚》九十 四引《山海经图赞》云:"有物贪婪,号为封豕,荐食无厌,肆其残毁,羿乃饮羽,献帝效技。"

      诸说并以羿射封猪之举为美,而屈子乃申申责以"淫游佚畋"、"乱流鲜终",何乖于常情如此?

      《天问》云:"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冯珧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

      羿射封猪,《天问》未尝非之也。

      然则,"封狐"非"封猪"之误明矣。

      "封狐"何物?

       《离骚》云:"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王逸《章句》:"妇谓之家,言羿因夏衰乱,代之为政,娱乐畋猎,不恤民 事。信任寒浞,使为国相。浞行媚于内,施赂于外,树之诈慝,而专其权势。羿畋将归,使家臣逢蒙射而杀之,贪取其家,以为己妻。"

      浞娶羿妻,古无异词。

      《天问》云:"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是浞所娶为纯狐。

      纯狐固羿妻欤?

      考羿妻有二:一曰雒(洛)嫔(见前引《天问》,《楚辞通释》谓雒嫔系有雒氏之女,河伯之妻);一曰常仪(见《淮南子?览冥训》)。雒嫔原非羿妻,姑置不论。唯常仪奔月前未闻与羿离异,实一极可靠之羿妻也。

      纯狐疑为常仪。

       纯常双声。仪古读俄。王引之《经义述闻》引其家大人之言曰:"古者俄、义同声。"《大戴礼记?五帝德》"娥皇"作"倪皇",盖娥属疑母,狐在匣母,有 "玉"音,疑匣声近。故俄、狐可通。又,娥在歌部,狐从瓜得声,瓜在麻部,古歌麻合韵,故俄、狐又叠韵,也可通。常俄就是纯狐。故《湘烟录》引《纬书》 云:"嫦娥小字纯狐。"

      是纯狐即常仪矣。

      然纯狐即封狐乎?

      王《注》:"封狐,大狐也,"《淮南子?本经训》高诱《注》文有"封:大豕"句,"封大"互举,"封"亦"大"也。

      字亦作丰。《庄子?山木》云:"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亦见《韩非子?喻老》。《小尔雅?广诂》:"丰亦大也。"《方言》一:"凡物之大貌曰丰。"《易?序卦?传》:"丰者大也。"

      是封有大义。

      《诗?周颂?维天之命》云:"文王之德之纯。"《传》:"纯,大。"《诗?鲁颂?宫》云:"天锡公纯嘏。"《笺》:"纯,大也。"《尔雅?释诂》:"纯,大也。"从屯之字有大义,《说文?大部》:",大也,从大,屯声。"纯,禅母,大,端母。古禅母字与端母字多通。

      是纯亦有大义。

      纯封义同,是纯狐即封狐也。

      "羿淫游与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着一"又"字,示两句所言为二事:"淫游佚畋",指田猎;"射夫封狐",指色欲。

      封狐即纯狐即常仪即羿妻,然则,训"射"为"射猎"之"射",失其义矣。

      《尔雅?释诂》:"射,厌也。"《诗?周颂?清庙》云:"无射于人斯。"齐《诗》射作斁。斁,《说文》云:"厌也。"《礼记?玉藻》云:"若祭为已偞卑。"《疏》:"偞,厌也。"

      射亦厌,偞亦厌,是射亦偞也。

      《汉书?五行志》云:"夫妻不严兹谓媟。"又《枚乘传》"以故得媟黩贵幸。"《注》:"媟,狎也。"《方言》十三:"媟,狎也。"

      《左传?襄公六年》曰:"少相狎。"《注》:"狎,亲习也。"《左传?哀公元年》曰:"(少康)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谍与诱互文,《潜夫论?五德志》引《左传》"谍浇"亦作"诱浇"。知"媟"有"诱"义。"诱"与"亲习"义近。

      射犹偞也,偞训狎,是射亦狎也,而狎,亲习也,诱也。

      诗意谓羿"淫游佚畋",又"亲习常仪",诱狎常仪,故失国。

      《左传?襄公四年》云:"在帝夷羿,冒于原兽,亡其国恤,而思其麀牡。"

      是羿之失国,确有佚于畋猎与淫于色欲二事,屈子之文,原非空论。

      浇身被服强圉兮

      王《注》曰:"强圉,多力也。"身,自也。被有负义。《后汉书?贾复传》云:"于是被羽先登",犹负羽先登也。服负古通。郑司农注《周礼?冬官?车人》"牝服二柯有参分柯之二",曰:"服读为负。"浇身被服强圉,就是说浇自负多力。

      古书上关于浇多力的故事累见记载。

      《论语?宪问》云:"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俞樾《论语平议》引《论语》孔《疏》云:"奡多力,能陆地行舟。"奡就是浇。

      《天问》云:"释舟陵行,何以由之?"学者多用浇陆地行舟事来解释,大概不错。

       《左传?襄公四年》云:"生浇及豷。"《说文?豕部》引浇作敖,敖鳌古通,疑浇本是鳌。传说中鳌戴山承天的壮举,可能也是浇的所为。《淮南子?览冥训》 云:"于是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又云:"其中有五山焉……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帝……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补史 记?三皇本纪》云:"女娲乃……断鳌足以立四极。"

      看,陆地行舟,戴山承天,这还不算多力吗?

      不过,王逸释强圉为多力,确则确矣,但为什么是多力,他却一点也没有交代,这就使后人不能不产生这样或那样的歧说或误解。

      《尔雅?释天》说月阳:"在丁曰圉。"说岁阳:"在丁曰强圉。"《墨子?备城门篇》有"丁男丁女"的话。《李陵苏武书》云:"丁年奉使,皓首而归。"丁年与皓首对文。

      《释文?释天》云:"丁,壮也。"

      《白虎通义?五行》云:"丁者,强也。"

      《论衡?无形》:"身气丁强。"

      丁义为壮,为强(彊),丁男丁女就是壮男壮女,强男强女,丁年就是壮年,强年。在丁曰圉,曰强圉,就是说,强壮叫做圉,叫做强圉。《诗?大雅?荡》曰:"曾是彊御。"《烝民》曰:"不畏强御。"强圉又作强御。

       但《尔雅》"在丁曰强圉"的话,《史记?历书》引作"彊梧"。强彊一字,"圉"则与"梧"相通。《乐府诗集》卷四十七载王维《祠渔山神女歌》二首,中引 《十道志》云:"渔山,一名吾山。汉武帝过渔山,作《瓠子歌》云:‘吾山平兮巨野溢’是也。""圉"与"渔"声同,故"渔山"又名"吾山","圉"与 "吾"通必矣。"渔山"又名"吾山",犹"强圉"可作"强吾"也。"圉"与"吾"通必矣。

      知之者,"梧"又通"牙"。

      《仪礼?士昏礼》曰:"媵御沃盥交。"郑《注》:"御当为讶。"《汉书?地理志》有"金城郡允吾县",应劭音"允吾"为"鈆牙"。《山海经?海内北经》之"驺吾",《补史记?滑稽列传》正引作"驺牙"。

      圉通吾,吾通牙,圉亦例得与牙通矣。

      问题已经十分清楚:在丁曰圉者,壮牙也,强牙也。

      《说文》:"牙,壮齿也。"段注:"齿之大者。"(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古以牙齿定年岁,所以龄字从齿。

      《管子?山国轨篇》曰:"请区(殴)之颠齿,量其高壮。"颠亦作(《周礼?典瑞》曰:"大丧共饭玉,含玉,赠玉。"《注》:"含玉,柱左右及在口中者。"《释文》谓本作颠。)以齿量高壮,就是明证。

      颠音并与丁近,疑牙即丁牙。

      《正字通》云:"男子二十四岁,女子二十一岁,牙生。"

      二十四、二十一,正所谓丁壮之年,牙生于丁壮之年,故得名为丁牙。丁牙生,亦所以说明年正壮也。"《御览》三六八卷引《春秋元命苞》曰:"武王骈齿,是谓刚强。"骈齿,丁牙也。

      强圉即丁牙、壮牙,丁牙、壮牙即丁壮之年,年方丁壮,则必多力。这就是王逸释强圉为多力的道理。

      欲少留此灵琐兮

      旧校"琐"为"璅"。

      闻一多先生说:"古本当作璅,字则假借为薮。"

       王夫之《楚辞通释?山鬼篇》云:"(山鬼,)旧说以为夔,……或谓之巢,读如宵,今楚人有所谓魈者。"疑"巢"与"肖",楚声当近。"琐"从""声,而 ""因"小"得声。"肖"亦因"小"得声,故"璅"亦得与从""声之"琐"相通。"琐"即"璅"也,不烦校。但闻先生谓"璅"假借为"薮"却不错。

      《礼记?杂记》云:"藻三采六等。"《仪礼?聘礼》则云:"缫三采六等朱白苍。"依《杂记》,三采六等者曰"藻",依《聘礼》,三采六等者曰"缫",知"藻"与"缫"通。《说文》"藻"的重文即作"薻"。知字从"喿"与从"巢"同。

       《说文?木部》云:"橾,车毂中空也,读若薮。""橾"读若"薮",即"橾"可以通"薮","橾"从"喿"声,"薮"从"数"声,而"数"从"娄"声。 因此,字从"喿"与从"娄"无别,而前已论及,从"喿"与从"巢"同。故字从"巢"与从"娄"亦无别矣。《考工记》郑司农《注》云:"薮读蜂薮之薮。"蜂 薮者,蜂巢也。"璅"假借为"薮",信然。

      下面谈灵琐即灵璅、灵薮的问题。先看看屈原的话: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闻先生说:"此灵薮之此字正斥县圃。"闻说可从。事实上,"县圃"的确是一个"薮"。《文选?吴都赋》云:"遭薮为圃。"《周礼?职方氏》云:"雍州其泽薮曰弦蒲。"《说文?草部》"薮"下云:"雍州弦圃。""县圃"是一个"薮",文献昭然,无可置疑。

      下面谈"灵"的问题。

      闻先生引王《注》说:"‘灵,神之所在也’。得之。"训"灵"为"神",王注失之,闻先生亦随王而失之矣。

       《诗?郑风?大叔于田》"叔在薮"下毛《笺》云:"薮:泽,禽之府也。"《华严经音义》上引《韩诗(内)传》云:"泽中可禽兽居之曰薮。"《穆天子传》 卷二云:"春山之泽,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飞鸟百兽之所饮食,先王所谓县圃。"据"‘此灵薮’之此字正斥县圃"的结论来看,灵薮即县圃,县圃乃鸟兽饮食之 所,转眼却说它是"神之所在",对神来说,未免有些不敬吧!

      那么,灵薮的灵,到底是什么呢?

      《春秋繁露?王道 篇》云:"灵虎兕文采之兽。"《注》:"灵,疑即《左传》蔥灵之灵。"《左传?定公九年》云:"载蔥灵。"贾《注》:"蔥灵,衣车也。蔥与窗同,灵与棂 同。"庄忌《哀时命》云:"置猿狖于棂栏兮,夫何以责其捷巧?"朱熹《注》:"棂,阶际栏。"《文选?甘泉赋》云:"据令轩而周流兮。"李善《注》:"令 与棂同。"韦昭云:"令,阑也。"这样,"棂"就是"阑"了。《列子?说符》云:"宋有兰子者。"《释文》云:"兰与阑同。"《汉书?王莽传》云:"与牛 马同兰。"《注》:"兰谓遮兰之若牛马兰圈也。"这样,"灵"就是"兰圈"的意思。"灵薮"就是兰圈禽兽的薮圃,而非如王逸、闻一多先生所说是什么"神之 所在也"的处所。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章句》云:"羲和,日御也。"《广雅?释天》云:"日御谓之羲和。"王念孙《疏证》引王逸说:"羲和,日御也。"疑羲和为日御,始于王逸。王逸以"弭节"为御者事,故谓羲和为日御也。

      二王说未允。

       《山海经?大荒南经》云:"羲和者,帝俊之妻。"郭《注》云:"羲和,盖天地始生日月者也。"郝懿行《大荒南经?笺疏》:"……此帝俊即帝舜矣。"郭璞 《大荒东经?注》云:"俊亦舜字,假借音也。"屈原名舜曰重华(《离骚》"就重华而陈辞"、《涉江》"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怀沙》"重华不可遌兮,孰 知余之从容")。

      《诗?郑风?有女同车》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与华连文一义,谓光采也。《埤雅》云:"木槿朝生夕陨,一名舜,盖舜之义取诸此。"与目之光采相属。

      《史记?项羽本纪》云:"舜目盖重瞳子。"《帝系》:"瞽叟生重华,是为帝舜。"瞽与舜,相反为义。

      《说文》"舜"篆作""。字从炎,亦与光义相属。

      羲和为舜妻,舜即光采。世之最光采者莫如日月,故舜妻羲和得为日月母。此一事也。

       《淮南子?地形训》云:"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注》:"若木端有十日,状若莲华。"《山海经?大荒北经》云:"大荒之中……上有赤 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郭璞《注》:"生昆仑山西,附西极,其华光赤,下照地。"(赤有华义。晋大夫羊舌赤字伯华,孔子弟子公西华名赤。疑若木与重华 即与舜、与舜妻羲和并有关。)

      《庄子?秋水》云:"望洋向若而叹。"《注》:"若,海神。"

      日出于东而入于西。东为海,故海神曰"若";西为山,山有木,故其木亦名之曰"若"。

      杨慎《转注古音略序》云:"‘日’音‘若’、音‘热’,是其切韵。今南楚方言犹呼‘日头’为‘热头’,是其证也。"古娘日二纽归泥,娘日声应同,"若"声即"日"声也。

      羲和者,"若"之缓言,亦"日"之缓言。急言之,羲和即"若"也,亦即"日"也。此二事也。

      由彼言之,羲和为日母;由此言之,羲和即日也。然则羲和不得为日御审矣。

      "吾令羲和",羲和复令其御者"弭节"耳。《章句》以屈子径令日御,似亦稍背于事理,是用不取。

       《山海经?西山经》云:"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淮南子?地形训》云:"入崦嵫,经细柳,入虞渊之汜。"《天文训》有"蒙谷",《楚辞?天 问》曰"蒙汜"。闻一多先生《〈天问〉释天》谓"汜"为"谿"之异文。。"《尔雅?释邱》:"穷渎,汜。"又《释山》:"山渎无所通,谿。"郭《注》: "所谓穷渎者。"《说文?谷部》:"谿,山渎无所通者。"故曰:汜为谿异文。《广雅?释山》:"谿,谷也。"是汜亦谷也,是蒙汜亦谷也。

      《书?尧典》云:"宅西曰昧谷。"蒙与昧一声之转,义亦相

      近。是昧谷亦蒙汜、蒙谷也。

      蒙,昧,暗也。

      《广雅?释诂》:"晻晻,暗也。"《字诂》:"亦暗字也。"

      崦亦从奄,当有暗义,与蒙昧义近。

      《说文》:"幽,隐也。从山,从幺幺,幺幺,亦声。"或曰:"从火,从丝省。火,熏之色也。"火熏则黑。《周礼?地官?牧人》:"阴祀用黝牲毛之。"郑司农注:"黝读为幽。幽,黑也。"从"幺"之字多有黑义。《说文》:"兹,黑也。"又:"玄,黑而有赤色者为玄。"

      嵫从兹,当有黑义。

      《离骚》云:"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兹与沫韵。兹,古在之咍,沬从未声,古在脂微,二字同部。

      嵫昧声同义通。

      蒙谷、蒙汜、昧谷、崦嵫,名异而实则一。

      饮余马于咸池兮

      咸池,即瀛海也。

      "咸"借为"淊"。

      《说文?水部》:"淊,泥水淊淊也。从水,臽声。"

      淊,古声在匣纽。王念孙《古韵谱?侵第三》以为"臽"声字古当入侵部。段玉裁《六书音均表?四?第八部》据《诗?泽陂三章》萏、枕、俨为韵之例,以为古音与"谈"相出入。知"臽"声字古韵不出侵谈。

      石氏《星经》:"咸池三星,在天潢西北。"《史记?天官书》:"西宫咸池,曰天五潢。"《晋书?天文志》:"天潢南三星曰咸池。"朱珔《文选集释》:"天璜者,天池也。……咸池实即天潢,故以为浴日。"

      淊,荆州语转为潢。淊潢并在匣纽。淊,谈韵(或曰侵);潢,阳韵。段玉裁《六书音均表?四?第八部?古合韵》指出:古谈阳多通。故淊得转为潢也。

      《说文?水部》:"潢,积水池。"与淊义近。

      《玉篇》:"瀛,海也。"《招魂》王《注》:"瀛,池中也。楚人名池泽中曰瀛。"瀛与淊、潢,义亦相近。

      潢,阳韵;瀛,青韵。《易?萃?彖象》亯与正、命为韵。《易?乾?文言传》亯与情为韵。段氏《音均表》谓古青阳旁转。潢,匣纽字,瀛,喻纽字,二字旁纽双声。故潢得转为瀛也。

      瀛即潢,潢即淊,淊借为咸,咸与瀛,声同义通。

      朱珔《文选集释》:"天璜者,天池也,然则咸池之所以得名,正以其星近天池矣。"

      《史记?日者列传》云:"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汉书?枚乘传》云:"朝夕之池。"《老子》二十章云"澹兮其若海",《汉乐府?日出入》化此为"泊如四海之池"。海池一义。

      《国语?周语》韦《注》:"池,积水也。"海亦积水,是池犹海也。

      海之为言晦也。

      《尔雅?释地》:"海,晦也。"《释名?释水》:"海,晦也。"

      晦,昏也。愈荒远则愈昏暗,故海声转为荒。

      《逸周书?太子晋》云:"善至于四海,曰天子;达于四荒,曰天王。"《尔雅?释地》云:"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并海荒互文。

       《名义考》云:"夫日所出入处最为荒远。"荒远则昏暗,昏暗则疑似难测。日出于海,海神曰"若";日入于山,山有神木亦曰"若"。《仪礼?士相见礼? 疏》:"若者,不定之辞也。"《汉书?武帝本纪?注》:"若者,豫及之辞也。"曰"不定",曰"豫及",如《名义考》所云,皆"以疑似言之耳"。"疑似" 云云,盖即受义于海也。

      王逸《章句》谓咸池为"日浴处",日本浴于海,此"咸池"所以即"瀛海"也。

      凤皇既受诒兮

      凤皇即玄鸟,即,即黄鸟,闻一多先生《离骚解诂》证之详矣。详矣而未尽也。

      一、凤皇何以谓之玄鸟?

      《庄子?逍遥游》谓"鹏"自北冥徙于南冥,似有"鹏"为风源之意。"鹏",《说文》以为"凤"之古文。《字林》亦云:"鹏……古以为凤字。"《淮南子?览冥训》云:"凤皇……暮宿风穴。"许《注》:"风穴,北方寒风从地出也。"

      古人盖以"风"源于"凤"。

      《庄子?天运》云:"风起北方。"又《秋水》托"风"言曰:"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楚辞?天问》云:"西北辟启,何气(即风)通焉?"《淮南子?地形训》云:"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

      古人谓"风"来自"北方"。

      北方色黑。

      《古微书》一十五引《易坤灵图》云:"北方水,色黑。"

      是北方水为黑水。

      《墨子?贵义》云:"帝以……壬癸杀黑于北方。"

      是北方龙为黑龙。

      《吕氏春秋?有始》云:"北方曰玄天。"《注》:"北方十一月建子,水之中也。水色黑,故曰玄天也。"

      是北方天为玄天(即黑天)。

      风源于凤,风来自北,北方色黑,故致风于北方之凤鸟得谓之玄鸟。

      二、凤鸟何以又名燕、名焉、名?

      《尔雅?释鸟》郭《注》引《诗》"燕燕于飞"云:"燕一名玄鸟。"

      《禽经》云:"黄凤谓之焉。"

      闻一多先生谓"燕音同","焉(异体同字)一名……"。说可从。

      《说文》云:"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山海经?海内经》云:"有五彩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洪《补》引此略异)故《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句《注》云:"鹥,蔽也。"

      五彩鸟即凤鸟。凤,飞蔽一乡;鹥亦凤鸟。鹥,蔽也。是"鹥"与"凤"义相近。

      鹥与燕焉并在影纽。鹥,泰韵;燕焉,寒韵。泰寒对转,鹥转为燕焉。

      鹥凤义相因,凤即鹥,鹥声转为燕焉,故燕焉得谓之凤鸟。

      三、凤鸟,何以曰玄鸟、又曰黄鸟?

      《尔雅?释鸟》云:",凤,其雌皇。"又云:"皇,黄鸟。"《说文?鸟部》云:"焉,焉鸟,黄色。"《禽经》云:"黄凤谓之焉。"

       鹥,蔽也。医、匽,并从"匚"。《说文》:"匚……有所挟藏也。""从‘’上有‘一’复之。是鹥对转为。二字义亦相因:鹥有蔽义,匽亦有蔽义。凡物蔽则 受光少,光少则黑(即玄)。故与玄义亦相因。燕焉与同,三字当并有玄义。然雌曰黄鸟,焉亦曰黄鸟。疑"玄"与"黄"古分本不严。

      《淮南子?时则训》云:"天子乌始乘舟。"《吕氏春秋?季春纪》作"焉始乘舟"。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云:"又乌能已。"《注》:"乌犹焉也。"焉与乌,本二鸟名。焉,黄鸟;乌,《韵会》云:"黑色。"一黄一黑。虚化后二字则通用。是黄与黑古分确不严。

       《诗?豳风?七月》云:"载玄载黄。"《笺》:"玄,黑而有赤也。"(《说文》同)《艺文类聚》引《符子》云:"有赤龟衔夜光而献之。"《拾遗记》则作 "玄龟"。是古人赤与玄通称。《诗?鲁颂?宫?传》云:"骍,赤色。"《诗?鲁颂?冋?传》云:"骍曰黄。"《诗?邶风?北风》云:"莫赤匪狐。"《诗? 小雅?都人士》云:"狐裘黄黄。"是古人赤与黄通称。赤与玄、与黄并可通称,是玄与黄例得通称。玄鸟亦曰黄鸟,理固宜然。

      索藑茅以筳专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两句难点有二:

      一、"占"与"慕"的协韵问题。

      二、"慕"的问题。

       向来认为"占"与"慕"不协,因此各抒己见,提出了不少可协的方案:朱熹《楚辞集注》、段玉裁《六书音均表》、王力《楚辞韵读》等主以"之"字为韵,汪 瑗《楚辞集解》云:"慕下为,慕,可作参谒之参音,与占为韵也。"又引"或曰:占与上为韵,慕与下‘有女’句为韵"。刘永济《屈赋通笺》谓"占"为"卜" 字之误,王树柟亦主之。"卜慕"可以为韵。闻一多《离骚解诂》以为"慕"为"莫念"二字之合。占与念为韵。郭沫若《离骚今译》又以为是"莫心"二字之合, 占与心为韵。真是众说纷纭,难齐一是。

      王泗原先生在他的《离骚语文疏解》里提出了一个崭新的观点值得一提:江西西部读"慕"为"ㄇㄑ",因推定楚人古读"慕"为"ㄇㄤ"。"占"字是"贞"字的或文,古读"ㄉㄤ",这样,在楚方言里,"占"与"慕"便是协韵的了。

       "慕",王逸以来多训"爱慕"、"恋慕"。朱熹云:"孰有能信汝之修洁而慕之者。"注文的别扭不言而喻。"信修",真美也。哪一个"真美"却"爱慕" 她、"恋慕"她?成什么话呢!闻先生改"慕"为"莫念",郭先生改"慕"为"莫心",显然都是有见及此的。闻、郭二先生的意见甚尖新,不宜轻率否定。

      我们认为:这个"慕"字可能是从"嫫"字错来的。"嫫"别体作"","慕"下的"心"与""下的"女",无论是篆书或行书,均极近似,因易致误。

       《说文?女部》云:"嫫,嫫母,都丑也。"(小徐本"都"上有"古帝妃"三字)"嫫",古之大丑女也。屈原《惜往日》云:"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 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嫫母"与"西施"对举,即丑与美的对举,看来屈原习用"嫫母"来指丑女。沈祖緜先生《屈原赋证辩》下卷《九章》 第四云:"凡女子貌丑者皆以嫫呼之。""嫫母"双声,急言之为"嫫",缓言之为"嫫母"。突出性别,实则""下作女,已明性别,加"母"实为多余。

      《说文》"慕"下云:"从心,莫声。"又"嫫"下云:"从女,莫声。"段玉裁《音均表》一并归入"五部"。楚声"慕"与"嫫"声同,依王泗原说,二字可协。

      但"嫫"在句中用作动词。《楚辞》中名词用作动词的仅此一见。《离骚》云:"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高与长为形容词,在此并作动词用。但似乎也仅此一见。

      译二句为白文:

      双方都美,便一定会结合在一起,

      哪有真正貌美的女子会被看作丑妇人呢?

      意义显豁,了无扞格。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乎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兰",芳草,"椒",香木。《楚辞》通例,它们是"配忠贞"的。但此处之兰则无实容长,委美从俗。椒则欲充佩帏,干进务入。因此,一个"苟得列乎众 芳",一个"又何芳之能祗"。全都跟着"时俗"而发生了质的"变化",完全没有了"配忠贞"的起码资格了。故姜亮夫先生指出:"以文义语气审之,或当有所 影射。"果然,王逸早说过:"‘兰’,怀王少子司马子兰也。"《史记?屈原列传》称"令尹子兰"。王逸又说过:"‘椒’,楚大夫子椒也。"洪兴祖《补注》 引《古今人表》称"令尹子椒"。令尹是国相,可见他们二人的政治地位相当高。但历史上有关子椒的记载迄无发现。子兰却出现在《史记?屈原列传》里,他是一 个劝怀王入秦修好的政治庸人,更是一个劝顷襄放逐屈原的政治小人。以"兰"例"椒",也许他们是一丘之貉。故后人提到屈原时代楚国的坏人总是"椒兰"并举 的,梁章钜《文选旁证》引《后汉书?孔融传》云:"屈平悼楚,受谮于椒兰。"西汉东方朔《七谏》云:"惟椒兰之不反兮,魂迷惑而不知路。"东汉扬雄《反离 骚》云:"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早睹。"

      细审诗意:一至四句写"兰",五至八句写"椒",九至十二句总括"椒兰"兼及"揭 车与江离"。一至四句与五至八句,大体上互为对应,似不容、也不必再插入与"兰"、"椒"无关的内容。但是,"羌无实而容长"一句的偶句"榝又欲充乎佩 帏"一句里却"杀"出一个"榝"字来了。注家强为之说:"榝,似椒而非,以喻子椒似贤而非贤也。"(王逸)又说:"子椒佞而似义,犹榝之似椒也。"(洪兴 祖)或说"连类而及,盖偏指椒兰以下诸胄子言"(姜亮夫)。既如王、洪所说,榝是喻子椒的,那么,为了对应,为什么不用"芷"喻子兰呢?把"羌"字改成 "芷"字,岂不是轻而易举的吗?既如姜说,连类而及以下诸胄,为什么在总括二节的第三节里,又偏偏忘了"榝"而另外连及"揭车与江离"了呢?这些问题的存 在,说明"榝"字在这里是一个很有疑问的字。

      《说文?木部》云:"榝,似茱萸,出淮南。从木,杀声。"段《注》:"藙,煎茱萸也……《尔雅》谓之榝。按郑云:‘藙即榝。’……从草从木一也。"

       "榝"似"茱萸","茱萸"急读之为"茱"。我们就先从"茱"字谈起吧!"茱"从"朱"声,有"朱"义。"朱",古文作""。郭沫若说:"作二横者,谓 截去其上下端也。"《说文》云:"朱……从木,一在其中。"郭又说:"一在其中,谓截断树木为两端也。"木断则生命绝。故《说文?纟部》云:",朱 也。""",古"绝"字。"朱"本有"绝"义。

      再看"榝"字,"榝"从"殺"声。《说文?文二十?重一》收"殺"字,曰:"殺,从 殳,杀声。"则"殳"为"杀殳"之义符,而"殳"与"朱"义通。《书?尧典》"殳斨"其人,《汉书?古今人表》作"朱斨"。《诗?邶风》"静女其姝"句, 《说文?女部》引作"其殳"。《书?大传》之"丹殳吺",《邹子遗书》谓即"丹朱"。足证"殳"与"朱"通。

      "朱"有"绝"义,"殳"亦应有"绝"义。《说文?殳部》云:"殳,以杸殊人也。"《释名?释兵器》云:"殳矛,殳,殊也。"而《汉书?韩信传》云:"殊,绝也。"足证"殳"亦有"绝"义。"殺"从"殳"受义,"殺"例得有"绝"义。杀人即绝人之命,此之谓也。

      刘淇《助词辨略》云:"绝者,极词也。"《说文?纟部》段《注》云:"……绝则穷,故引申为极。如言绝美绝好是也。"杨树达《词诠》将此种词归入"表态副词"。

      "朱"有"绝"义,从"朱"之"殊"即有"绝"义。与"朱"义通的"殳"有"绝"义,从"殳"受义的"殺"亦有"绝"义。故"殊"也,"杀"也,今尚用作极词。"殊不可解"、"杀费苦心",并其例。但"杀"今多作"煞"。

      "煞"作极词,今人多以为起于六朝,谁知屈原作品中已经出现。

      上句云:"羌无实而容长。"羌,乃也,竟也,副词。此句云:"煞又欲充乎佩帏。"煞,绝也,极也,副词。句中"又"字疑涉"殳"下半而衍。

      "榝"本是"殺",作极词用,今多作"煞"。

      又何芳之能祗

      王逸训祗为敬,于义难顺。王引之谓祗应为振,何芳之能振,为"必不能自振其芳香"(说见王念孙《读书杂志?馀篇下》)。说似勉强。

      《诗?小雅?我行其野》云:"成不以富,亦祗以异。"《传》:"祗,适也。"字亦作祗。

      《汉书?窦婴传》云:"今将军……屏闲处而不朝,祗加怼自明,扬主之过。"颜《注》:"祗,适也。音支。其字从衣。"亦作袛。

      《汉书?邹阳传》云:"秪怨结而不见德。"

      颜《注》:"秪,适也。音支。"

      祗训适,是完全说得通的。

      《尚书大传》云:"一适谓之攸好德。"《注》:"适,犹得也。"

      《汉书?武帝纪》云:"古者诸侯贡士,一适谓之好德,再适谓之贤贤,三适谓之有功。"服《注》:"适,得其人。"

      何芳之能祗者,何芳之能得也。

      仆夫悲余马怀兮

      王逸《注》:"怀,思也。"《诗?召南?野有死麕》云:"有女怀春。"《传》:"怀,思也。"《笺》:"有贞女思仲春以礼与男会。"《论语?里仁》云:"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二"怀"字朱《注》云:"思念也。"怀训思,训思念,乃常义。

       《文选?励志诗》(张华)云:"吉士思秋。"《注》云:"思,悲也。"《诗?小雅?正月》云:"终其永怀。"《传》、《疏》并云:"怀,伤也。"《诗? 卫风?载驰》云:"女也永怀。"朱《注》:"怀,忧伤也。"《诗?周南?卷耳》云:"维以不永怀,"又云:"维以不永伤。"怀伤互文一义。《远游》云: "忽临睨乎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二句抄自《离骚》,唯悲怀二字易位,说明怀亦悲也,悲亦怀也,变文以避复耳。怀训悲,训忧伤,乃引申义。

      一九六四年初稿

      一九七八年修改稿

      二○○五年九月三稿

      "乱曰"释"乱"

      一

      近年来,出土的一批蔡国铜器,铭文上有一个""字,很难弄清楚。经过许多古文字学家的努力,较多的同志认为:这是一个""字,是""的繁体,"吕"即""。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较多同志认为:是蔡昭侯的名。

      蔡昭侯名"申",那么""就是"申"了。

       著名的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写了《寿县蔡侯墓铜器铭文考释》(载《古文字研究》第一辑),指出""与"申",古声近通用。另一个著名的古文字学家陈梦家 先生略持异议,他在《蔡器三记》里说:"小篆之卵与申字形近易混,《蔡世家》昭侯名申,当是卵字之误。《备生簋》的‘朱’,《毛公鼎》作‘朱’,即此 字。"

      《说文》云:"乱,从,亦声。"乱,《集韵》、《韵会》、《正韵》并云:"卢玩切。"而卵呢?《唐韵》云:"卢管切。"二字声本同。陈先生之说,正好进一步证明了""与"申"有互通的可能,不必说""是"卵"之误。

      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Karlgren)分审母二等字古音为三类,其第三类为:SL,限于本纽字从来纽字得声一类及本纽字有来纽又音者。乱,来母;申,审母。证明乱与申,古声的确极为接近(高本汉说见Grammata

      serica,Seript and phoneties in Chi?nese and Sino?Japanes1910)。

      乱,元部;申,真部。《楚辞?九章?抽思》云:"轸石崴嵬,蹇吾愿兮;超回志度,行隐进兮。"愿,元部字;进,真部字,二字为韵。元真韵通,证明乱与申,古韵亦极接近。

      乱,舌尖音;申,根据邵荣芬先生的意见,也是舌尖音(邵说见《汉语语音史讲话》)。这就是说,乱与申,发音部位也全同。

      从声纽、韵部、发音部位三个方面来考察,乱与申并同,古声同则义通,所以,《楚辞》的"乱曰",其实就是"申曰"。

      二

      郭沫若先生《历史人物?屈原研究》里有段颇为有名的话:

      古金文凡司徒、司马、司空的司字都作乱,有治理的意思,即治丝之象。有时也写作辞(《兮甲盘铭》),两个字其实是一个字。古文的乱字只作,或作""。乱字实在是别字,是字写错了的。……就是辞,可以知道,《楚辞》的"乱曰",本来就是作"曰",即"辞曰"。

      在后来的《屈原赋今译?离骚今译》里,郭先生说得更干脆:

      乱即是辞之古字,古金文多用为司。

      郭先生指出"乱"和"辞"是一个字,有治理的意思,古多用为"司",的确不失为一种很有启发意义的见解。

      《说文》云:"乱,治也,从乙,乙,治之也。"《书?皋陶谟》"乱而敬",《史记?夏本纪》作"治而敬"。可知"乱"自古就有训"治"一说。《春秋?庄公八年》"治兵",《公羊传》作"祠兵"(祠司通用)。司、治、辞、乱之间,的确是存在某种值得注意的关系的。

      那么,是否可以根据乱与辞一字,有治义,古多作司的现象,就肯定《楚辞》"乱曰"的"乱"是"辞"即""、司的错误呢?不能!恰恰因为乱与辞一字,有治义,古多作司,我们倒可以说,它给乱申声同义通的论断提供了又一条十分有力的证据。

      《管子?小匡》云:

      尽地之利,臣不如宁戚,请立为大司田。

      《管子?立政》云:

      相高下,视肥尧,使五谷桑麻皆安其处,申田之事也。

      《晏子春秋?谏上》云:

      为田野之不辟,仓库之不实,则申田存焉。

      《小匡》的"司田",就是《立政》和《谏上》的"申田"。

      《潜夫论?志氏姓》云:

      信都者,司徒也。

      又云:

      俗前音不正,曰信都,或曰申徒。

      "司徒"又叫"申徒"。

      司,之韵;申,真韵。之真对转,则司为申矣。不过,《潜夫论》作者王符偏执,意欲以所谓"雅音"否定"俗音",并进而否定司申互通的事实,这是大可不必的。

      郭先生论证"乱曰"即"辞曰"、"司曰",究其实,还是一个"申曰"。

      三

      贾谊写了一篇《吊屈原赋》,第二段说: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

      《史记集解》引张晏云:

      讯,《离骚》下章乱辞也。

      "讯曰"与"乱曰"义同,后世学者,多无异词。但是,为什么写作"讯曰"呢?这中间的道理,似乎至今还没有一个楚辞学者说清楚过。

      郭沫若先生根据他的"乱曰"就是"辞曰"的结论,推断"讯曰"也还是"辞曰",只是应该作另一个写法——"词"。理由呢?讯词形近,因而致误。

      郭先生举出的理由未免太单薄了一点。

      和"乱曰"、"辞曰"是"申曰"一样,"讯曰"也是"申曰"。

      讯与信,并心母、真部字。

      金文:"余智其忠身施(也),而传(专)赁(任)之邦。"张政烺先生释"身"为"讯",说:"在此读为信。"《诗?陈风?墓门》"歌以讯之"与"讯予不顾",二"讯"字,陆氏《毛诗音义》云:"音信。"可知讯信声同义通。

      信与申,亦声同义通。

      审母,从高本汉拟音,古读S′。周祖谟先生《问学集?审母古音考》云:

      申(S′),审母;信(S),心母,故二字音近相通。

      《国语?晋语一》注:

      信,古申字。

      《汉书?王褒传》载王《圣主得贤臣颂》,有云:

      何必偃诎信若彭祖。

      "诎信"即"屈伸"也。

      "信都",《汉书?功臣表》作"申都",颜《注》云:"《楚汉春秋》作‘信都’。"

      《释名?释言语》云:

      信,申也。

      信与申,的确是声近义通的。

      "讯"通"信","信"通"申","讯"当然就通"申"了。

      "讯曰"就是"申曰",了无疑义。

      四

      《楚辞?九章?惜诵》云: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挢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真部的"信"与阳部的"身"为韵。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真阳二部可以旁转相通。

      "申",真部;"倡",阳部。《九章?抽思》用了一个"倡曰",历来说不清它的真谛,现在看来,不过是"申曰"的声转。

      《史记?陈涉世家》云:

      为天下倡。

      倡,导也,《说文》训导为引。申,亦有引义,今所谓"引申"者即是。

      "倡"与"申",义亦相通。

      了无疑义,"倡曰"也是"申曰"。

      五

      《远游》里用的"重曰",是否还是"申曰"呢?

      让我们先查查字音。

      《卜居》云:

      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

      教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长"、"明"与"通"为韵。

      《涉江》云: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

      按照王念孙的意思,"中"、"穷"与"行"为韵。

      《九辩》云:

      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

      窃不自聊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

      "行"与"忠"为韵。

      《离骚》云:

      览察草木(一作"卉木")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旧以为"得"与"当"失韵。其实,章太炎先生《庄子解故?齐物论》里有一段很精彩的话:

       庸、用、通、得,皆以叠韵为训。"得"借为"中"。《地官?师氏》"中失",故书"中"为"得"。《淮南子?齐俗训》:"天之员也,不得规;地之方也, 不得矩。"《文子》"得"作"中",是其例。(按:《离骚》"依前圣以节中兮"句,刘良曰:"中,得也。"可助一证。)

      以上种种,证明楚声东冬不分,声与阳近。

      "重",东部;"倡",阳部。楚声东阳声近可通,故"倡曰"可作"重曰"。

      再看看字义。

      《书?尧典》云:"申命羲叔。"《注》:"申,重也。"《书?益稷》"天其申命用休,"《史记?夏本纪》作"天其重命用休"。《离骚》云:"申之以蕙芷",《注》:"申,重也。"《尔雅?释诂》云:"申,重也。"

      郭老《甲骨文字研究?释支干》谓"申"在甲文中作"若",说:"古十二表第九位之申字乃象以一线联结二物之形,而古有重义。"

      这样看来,"申曰"又作"重曰",完全是有道理的。

      六

      《抽思》上还有个"少歌曰",这"少"与"申"的关系也十分明显。

      "申"有"束"义。

      《诗?卫风?有狐?传》云:"带所以申束衣。"《说文》云:"申,七月阴气成体,自申束。"申与束连文,申就是束。《广雅?释诂》云:"申,束也。"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束"与"约"一义。

      《诗?小雅?斯干》云:"约之阁阁。"《传》:"约,重也。"

      "约"有"少"义。

      《淮南子?主术训》云:"所守甚约。"《注》:"约,要也,少也。"

      说"少"与"申"颇有关系,应该不是信口开河吧!

      七

      "乱曰"的作用不外两个方面:

      一、收束全诗。

      《论语?泰伯》云: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朱熹《四书集注》云:

      乱,乐之卒章也。

      《礼记?乐记》云:

      再始以著往,复乱以饰归。

      郑《注》、孔《疏》都以始与乱相应,谓末章叙武王伐纣功成,班师而归。"乱",显然是收束的意思。

      二、陈明题旨。

      《国语?鲁语》云:

      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韦《注》云:

      辑,成也。凡作篇章义既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辞。

      王逸也有类似的意见:

      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旨,总撮其要也。……结括一言,以明所趣之意。

      "乱",显然有陈明题旨的意思。

      但是,"乱"的本身,与"收束"和"陈明"都找不出直接的联系。

      《乐记》"始奏以文,复乱以武"的《疏》说:"言舞毕反复乱理,欲退之时,击金铙而退。"把"乱"的"收束"一义,解释为"击金铙"而"反复乱理",纯然是一派臆想的话,不足置信。

      对于"乱"的"陈明"一义,一般从"乱"反训为"治"这点出发,转弯抹角地说是什么"发理词旨",实在也很勉强,不足置信。

      我认为,"乱"的两个方面的作用,都因为"乱"与"申"通,是从"申"义得来的。

      申,束也,就是"收束",说已见上。

      《礼记?郊特性》云:

      大夫执圭而使,所以申信也。

      朱骏声训"申"为"陈"。

      《后汉书?邓骘传》云:

      罪无申证。

      《注》云:

      明白也。

      申,本有"陈明"一义。

      八

      长期以来,关于《楚辞》"乱曰",有些学者算是道中了它的某种含义,但是,却不能恰当地说明它之所以有某种含义的原因。有些学者致力于原因的探索,却往往顾此失彼,很难逢源。

      我这一说,"乱曰"即"申曰",于是,"讯曰"、"倡曰"、"重曰"、"少歌曰"等异名,全都说清楚了。"乱曰"在《楚辞》中的作用,也全都说清楚了。

      不知同好亦以为然否。

      一九八一年写定

      原载一九八三年《学术月刊》第五期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