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屈原列传》疏释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19 属于: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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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
      西汉史学家著《史记》,《列传》类卷二四有《屈原贾生列传》。史公合屈贾为一传,自有道理。但本《疏释》不录贾生部分。又屈传中有《怀沙》、《渔父》诸文,《疏释》也一并略去。

      《史记》传本甚多,本《疏释》取宋黄善夫本。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春秋》昭公元年传云:"上平曰原。"《尔雅?释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屈子名字义相应,与古制甚合。《文选》以原为名,平为字,洪兴祖非之。当从。

      王逸注《离骚》云:"其后,绎事周成王,封为楚子,居于丹阳。周幽王时,生若敖,奄征南海,北至江汉。其孙武王求尊爵于周,周不与,遂僭号称王,始都于郢。是时生子瑕,受屈为客卿,因以为氏。"

       《离骚》云:"帝高阳之苗裔兮,"《史记?楚世家》云:"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又:"齐桓公以兵侵楚,至陉山,楚成王使将军屈完以兵御之。"《正 义》:"屈完,楚族也。"又:惠王从者有屈固。怀王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大将军屈匄为虏。此皆屈姓名臣之见于载籍者。《渔父》云:"子(屈原)非三闾大夫 欤?"王逸《离骚序》云:"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

      为楚怀王左徒。

      楚怀王在位三十年(公元前328—前299)。《史记?正义》云:"左徒,盖今左右拾遗之类。"殆不可从。左徒之说至纷,不烦一一评说。

       窃以为"左徒"非官名,而是一个"荣誉称号"。"古人尚右",似是定论,但细查典籍,汉以前却很难说。《仪礼?公食大夫礼》云:"宾入门左。"《注》: "左,西方,宾位。"宾位在"西",是为了"东向",尊之也。至于乘车"虚左"让人,更是众所周知的。《仪礼?檀弓上》云:"二三子皆尚左。"《注》: "丧尚右。右,阴也。吉尚左。左,阳也。"这与阴阳五行思想颇有关系。《资治通鉴外纪?黄帝》:"乃染五色为文章,以表贵贱。"五彩各表一方:东青、西 白、南赤、北黑、中央则为黄。伏羲画八卦,也讲究方位的尊卑。《易?系辞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的对应方位是南。南方赤,为火,火为阳。坤的对 应方位是北。北方黑,为水,水为阴。故天子居阴向阳,即坐北朝南。南前北后,东左西右。东南为阳位,而阳为万物生长的开端。因此,古人把东南方视为尊贵的 方向,也就是尚左。楚文化在这点上颇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左传?成公十六年》云:"司马将中军,令尹将左,右尹子辛将右。"楚令尹等同于中原诸侯国的国 相,却"将左",可见楚人尚左。《左传?桓公八年》更谓:"楚人上左,君必左。"根据上面的材料,我们说,所谓"左徒",不是官名,只是"尊贵的人"的意 思,是一个荣誉称号。

      在楚国,获得"左徒"这个荣誉称号的只有两人:一是怀王时的屈原;一是考烈王时的黄歇。《楚世家》云:"考烈王 以左徒为令尹。"就是说,以"尊贵的人"为令尹。前为荣誉称号,后为官职名称。而屈原则是以左徒为三闾大夫。故本传说:"上官大夫与之同列",大夫对大 夫,自是同列。但上官大夫没有左徒这个荣誉称号,地位没有屈原这么尊贵。因此,上官大夫与屈原之间的一场"争宠"的斗争便不得不发生了。所谓"争宠",就 是争左徒这个荣誉称号。争宠的结果,屈原失败了。本传说:"王怒而疏屈平。"疏者,不亲近也。不亲近就意味着失宠,失掉了称为左徒的宠幸。不少学者从本传 上看到屈原被疏之后还使齐,还谏杀张仪,觉得不可理解。其实,"疏"掉了荣誉称号左徒,但仍保留着实际官职三闾大夫。既然还担任着三闾大夫的实际官职,为 什么不可以使齐,不可以面君进谏呢?

      屈复《楚辞新注》定屈原为左徒在怀王十一年,时年二十五岁左右,可参。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通读屈原作品,举凡天文、地理、历史、自然科学与夫民情风俗等等,靡不毕具,史公谓屈原"博闻强志",实非虚美。《离骚》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怀沙》云:"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夫子自道,亦复如此,尤证史公之说信而有证。

       屈原"明于治乱"的政治修养,从他论古今君臣贤愚等句中自可考见。《惜往日》云:"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屈原的治乱观,与先秦法家颇有相 通之处。《离骚》云:"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看得出是以民本思想为他的治国理念的,在这点上又颇与先秦儒家相通。屈作中论三代帝王之处甚多。 清周拱辰《离骚草木史》卷三论《天问》"武发杀殷何所悒"二句时指出:"大抵屈子千古狷忠也,其于商周革命之际扼腕久矣。信怒忍尤攘诟,一种美人迟暮之 思,宛然天王圣明,首阳采薇心事,故于汤伐桀则曰‘终以灭丧’,曰‘何条放致罚’。于武王伐纣则曰‘叔旦不嘉’,曰‘何所悒’,曰‘何所急’。意原所以悼 下士之纷攘而愿侣彭咸以自沉也。"指点江山,评说功罪,屈原决不是随人俯仰的人,楚怀王尊屈原为"左徒",把草拟"宪令"的重大使命交给他,可谓知人,可 谓善任。

      屈原遭谗被疏,南入溆浦,谭介甫、姜亮夫二先生或以为谋联庄乔,再起东山;或以为谋开南土,振兴宗国。也都是不无道理的意见。至于屈原两使于齐,团结强党,严重地挫败了秦国吞楚的野心,这是《史记》本传和《楚世家》诸篇里大书特书的著名外交事件,不必赘述。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二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大夫"而曰"上官",殆与屈子为"大夫"而曰"三闾"略同。王逸云:"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史记?正义》引"王逸曰上官靳尚"之语,似唐时 已合上官大夫与靳尚为一人矣。《史记》云:"上官大夫与之同列",又云:"用事者臣靳尚",其为二人甚明。为一为二,并肇自汉人。刘向《新序?节士》云: "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已合二为一。而《汉书?古今人表》则列上官大夫于"中中"(五等),列靳尚于"下上"(七等),又一分为二。 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主二人说,理由是:"《战国策》靳尚说楚怀王出张仪,旋以随行,为魏张旄所杀。而上官大夫至襄王时尚存。"其说甚确。《姓纂》谓楚 庄王少子子兰为上官大夫,后以为氏(《通志?氏族略》同)。说虽不可必,而上官非靳尚,亦一证也。《战国策?楚策二》云:"靳尚为仪谓楚王曰……""楚小 臣靳尚之仇也。"《史记?楚世家》云:"张仪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郑袖。’"(《张仪传》同)曰"小臣",曰"事于幸姬",似不 得与大夫"同列"。而《史记?屈原传》明曰:"上官大夫与之同列",则靳尚与上官大夫为二人谅矣。

      害,忌也。故王逸《离骚序》云:"妒害其能。"

      "屈原造为宪令"一事,《史记》之外,《惜往日》亦隐隐言之:"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可参证。

      黄本"稿"下有"二",疑为"稿"之省略式重写。"草稿"《汉书》作"草具",不知何据。

       "夺"为"改变"义,"与"为"同意"义。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大转变时期,所谓"宪令",一般地说,它是比较集中地反映新兴地主阶级的意志的。 至于垂死的奴隶主阶级,它不会制订什么"宪令",也不会接受什么"宪令"。屈原草拟宪令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即提出修改意见,这无疑是出于他的奴隶 主阶级利益的需要。屈子"不与",是坚持己见,不同意修改。孙作云先生把这场严肃的阶级斗争庸俗化为抢夺文件与不给文件的斗争,形同儿戏,殊不可从。

       "曰以为"三字,北大《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云:"此处主语应是屈原,但下句‘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的‘以为’与自言自语的口吻不合,而《群书治要》引此 文即无‘曰’字,疑是衍文。张文说:‘今本有者,疑旁注异文,误混。’近是。""曰以为"三字一义,徐仁甫先生《广释词》一书证之甚详,可谓确诂。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以此段文义言之,似《离骚》作于屈子被谗见疏于怀王之时,而史公《报任安书》云:"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则《离骚》又为放逐之后而作。尽管屈子何 时被放,学术界尚有争论,但疏放决非一事已成定见(下文将细论)。史公自相矛盾如此,足使后人不解。论者谓屈传成文在前,任书着笔于后,宜从任书。此说如 可信,《离骚》作期当断在楚顷襄王"怒而迁"屈子之后(下文亦将细论)。探其原委,约略可举数端:

      一、怀王时期,尚无创作《离骚》的 政治背景。怀王后期,秦楚关系即离不定。据《楚世家》,怀王十六年,秦楚交好,十七年又交战。十八年,秦"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之半以和楚"。二十年,楚 合齐友韩,二十四年,秦楚交好。二十八年,秦与齐、韩、魏共攻楚。二十九年,秦又攻楚。三十年,怀王入秦不反,楚立顷襄王以抗秦。在秦楚关系即离不定的情 况下,屈原虽被疏远,但他的抗秦政策实未必完全抛弃,因此,《离骚》这种忧愤极其深广的作品,是不会产生在这个时期的。

      二、怀王时 期,也无创作《离骚》的感情基础。屈子被疏之后,(怀王十六年)"张仪已去,屈原使从齐反,谏王曰:‘何不诛张仪?’怀王悔"(《楚世家》)。"(怀王三 十年),怀王欲行,屈原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屈原列传》)观此二事,知屈子与怀王的关系并未走到不可弥合的地步。而《离骚》 云:"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感情的决绝,可谓蔑以加矣。这种感情决绝的作品,当然不会产生在怀王时期。

       那么,《离骚》为顷襄王时期的作品无疑了。怀王客死于秦,秦楚交绝至顷襄六年。楚人尽恨秦,诸侯不直秦。反秦情绪上升到一个新的高潮,屈子的政治生活有 没有出现相应的转机?史传失载,不敢妄断。但这个时候产生《离骚》的条件决然地也不很充分。到了顷襄七年,"楚迎妇于秦,秦楚复平"(《楚世家》)。形势 急转直下,十一年,"齐秦各自称帝",楚国落后齐秦很远了,这对屈子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十四年,"楚顷襄王与秦昭王好会于宛,结和亲",十六年"(顷襄 王)与秦昭王好会鄢。其秋,复与秦王会穰"(《楚世家》)。秦楚频频好会,说明楚国的大势已如江河日下,不可逆转。一贯坚持联齐抗秦,雄霸中原的屈原,也 许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顷襄王彻底赶出了政治舞台。忧愤如此深广,感情如此决绝的《离骚》,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在屈原的胸中郁积、沉淀、升华而一举勃发出来的。

      离骚者,犹离忧也。

      自来释"离骚"者多矣。近人游国恩先生著《楚辞新论》,谓"离骚"为《楚辞?大招》所言之"劳商",盖楚语也。以楚语说楚辞,可谓独到(昔梁章钜《文选旁证》亦以楚语"骚离"为说,钱锺书先生《管锥编》第一册已驳其非,可从)。

      屈子标题,多用动宾结构,《离骚》一题,当不违例。

       《左传?昭公元年》云:"楚公子围设服离卫。"杜注:"离,陈也。"《说文?手部》云:"摛,舒也。"《文选?答宾戏》李善注引韦昭云:"摛,布也。" 王引之《广雅疏证?摛》下云:"《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善属字,离词……’离亦与摛同,谓舒词也。"陈也,布也,舒也,即《离骚》离字之义,作动词 用。《方言》六云:"吴楚偏蹇曰骚。"是楚人谓"骚"为"蹇"。刘向《九叹?远逝》云:"欲酌醴以娱忧兮,蹇骚骚而不释。"刘向楚人,又精熟楚辞,以 "骚"与"蹇"连文,是骚与蹇为一义。《说文?足部》云:"蹇,跛也。"跛则行难,故《易?蹇卦?彖》云:"謇(通蹇),难也。"《离骚》云:"余固知蹇 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屈子本以"蹇蹇"自许。王逸注云:"蹇蹇,忠贞貌也。"姜亮夫先生《屈原赋校注》申王说:"行难,故引申为忠贞。"蹇也,跛 也,行难也,即《离骚》"骚"字之义,作宾语用。

      陈述行路的艰难,这便是《离骚》的题义。《汉乐府》有《行路难》,郭茂倩以陈说世路艰险为释,或源于《离骚》亦未可知。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北大《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注"劳苦倦极"云:"‘极’作‘病’解,即‘困惫’之意,与‘劳’、‘苦’、‘倦’三字意义相近,不是副词。"四字一义,未免词费。

       北大资料谓"极"不是副词,盖缘"苦"不常作副词用耳。"苦"用作副词亦不乏先例。《淮南子?道应训》云:"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高诱 注:"苦,急意也。甘,缓意也。"《方言》云:"苦,快也。"快与急义通。快急义引申之而为副词。《潜夫论?浮侈篇》云:"盛夏苦暑",苦暑之苦即用作副 词,"非常热"也。此汉代用"苦"为副词之证。延至唐宋,诗词中此例尤多。秦韬玉《贫女》诗云:"苦恨年年厌金钱,为他人作嫁衣裳。"《瀛奎律髓》卷三一 引此,"苦"作"最","最"为副词,最与苦换用,苦自为副词。白居易《罢杭州领吴郡寄三相公》诗云:"那将最剧郡,付与苦佣人。"最与苦互文,苦亦当为 副词。董解元《西厢记》一折云:"不苦诈打扮,不甚艳梳掠。"苦与甚互文,甚,副词,苦例得为副词。张相先生《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云:"苦,甚辞,犹偏 也,极也。"苦为副词,已设了独立义项。

      "劳苦",劳累极了,"倦极",疲惫极了。两个形容词带副词补语的结构组成并列短语,与"人穷则反本"的"穷"义相应。

       "疾"与病义同。"惨",《史记正义》云:"七感反,毒也。"病与毒并为名词。北大《资料》云:"怛……作病解"。《正义》云:"丁达反,痛也。" "痛"为形容词。"疾痛",病得很痛苦;"惨怛",毒得很痛苦。两个名词带形容词谓语的结构组成并列短语,也与"人穷则反本"的"穷"义相应。

      "劳苦倦极"与"疾痛惨怛"为并列短语对仗。如苦"不是副词",则文字的对仗之美尽失矣。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中国诗论,向有所谓"言志"与"缘情"之分。屈原《惜诵》云"发愤以抒情",《抽思》云"舒忧娱哀"。尊屈子为我国诗论"缘情派"的巨擘实不为过。史公 在《屈原列传》中谓《离骚》自怨而生,在《史记?自叙》与《报任少卿书》中更列举不少文学创作的现象,归纳说:"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为也。""发愤著 书","自怨而生",它是史公对屈原创作实践的理论化的总结,影响于后世者至巨且深。

      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曾引罗马尤维纳利斯的 讽刺诗"愤怒出诗人"句,说:"愤怒出诗人,愤怒在描写这些弊病或者在抨击那些替统治阶级否认或美化这些弊病的和蔼派的时候,是完全恰当的。"屈原的时 代,正是一个理应引起强烈愤怒的时代。屈原的作品,也正是对那个理应引起强烈愤怒的时代的抗争。

      唐韩愈《荆潭唱和诗序》云:"欢愉之 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宋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亦云:"……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文穷后工"说对"文自怨生"说,无疑是一个发展。 作《上辛给事书》的宋陆游说:"文愈自喜,愈不合于世。夫欲以求合于世,某则愚矣。"从不满于世到"文自怨生"到为文不"求合于世",显然又是一个发展。 明李贽《焚书?杂说》云:"且夫世之真能文者……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为章于天矣……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文自怨生",说的是现实为创作之源, "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说的是创作反作用于现实之流,发展的轨迹更是清晰。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 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旨极 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 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此段是汉淮南王刘安《离骚传》中语,班固序节之,刘勰《文心雕?辨骚篇》亦引。《辨骚篇》、唐写本"可谓兼 之矣",无"兼之"二字,"泥而不滓"作"涅而不缁。"《离骚》云:"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王逸注:"高辛,帝喾有天下之号也。"《帝系》曰: "高辛氏为帝喾。"又云:"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此皆与淮南评语吻合。唯"中述汤武"云云,颇有支吾。《离骚》有"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 疑"句,武谓武丁。又有"汤禹俨而祗敬兮"与"汤禹严而求合兮"两句言禹事,均未及"汤武"二帝。"汤武"或为"禹汤"之误。班固《离骚赞序》云:"上陈 禹汤文王之法",正言"禹汤",唐写本"汤武"作"汤禹"。

      《史记会注考证》至"不容"逗断。杨树达先生《古书句读释例续补》 105条说:"黄侃以‘自疏’二字属下读,是也。《汉书?扬雄传》云:‘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王逸《章句序注》引班固《离骚序》云:‘忿怼不容,沉 江而死。’皆本此文,是其证矣。‘不容’谓不见容。"又说:"‘自疏’犹言‘自远’,下省‘于’字耳,自疏濯淖污泥之中,与‘蝉蜕于浊秽’意同。以‘自 疏’属上读,则‘濯淖污泥之中’六字不成句,以无动词故也。"杨氏谓"濯淖污泥之中"六字无动词,是听了清王念孙的话。王氏说过,"‘濯淖污泥’,四字同 义",为不洁之水或泥,故六字无动词也。

      王说误。"濯",洗濯,用作动词。《史记?屈原列传》引《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 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二"濯"并动词,即其证。"污",也是洗濯,是动词。《战国策?齐策》云:"以臣之血湔其衽",注:"湔,污也。"《说 文?水部》:"湔,一曰手之。"""与"澣"义同。《诗?周南?葛蕈》:"薄污我私,薄澣我衣。""污"与"澣"为互文。《笺》:"澣谓濯之耳。"污训 湔,湔训澣,澣训濯,污例得训为濯矣。

      杨氏又谓"濯淖污泥"一句省"于"字,以"之中"二字推测,杨说殆确,但所省"于"字,似不宜如杨氏所说,加于"自疏"与"濯淖污泥"之间,而应于"濯"与"淖"、"污"与"泥"之间各加一"于"字,作"濯于淖,污于泥"。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 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 丹阳,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张仪以六百里地诳楚绝齐,时在怀王十六年。《战国策》、《史记?楚世家》颇有详略,可参。

      商於,《史记?集解》云:"在今顺阳郡南乡丹水二县,有商城在於中,故曰商於。"即今陕西商洛市商州区。

      与秦战丹阳,秦取楚汉中,皆在怀王十七年。

       丹阳,他本作"丹淅"。《史记?索隐》云:"丹淅,二水名也,谓于丹水之北,淅水之南,皆为县名,在弘农,所谓丹阳淅是也。"是司马本作"丹淅"。《正 义》云:"丹阳,今歧江故城。"而张本作"丹阳"。《史记?楚世家》与《史记?张仪列传》并作丹阳。《索隐》云:"丹阳在汉中。"是司马本又作"丹阳", 疑司马未互校,故有两说之歧。

      蓝田之战,在怀王十六年。

      《正义》云:"蓝田在雍州东南八十里,从蓝田关入蓝田县。"即今陕西蓝田县。《索隐》云:"邓在汉水北,故邓侯城。"

       战国七雄,秦独居西,其他六国皆在东。东六国联合抗秦,是为合纵。与秦合,是为连横。纵则秦可以破,横则六国可以败。故秦之大计,只在破六国合纵之盟。 六国中,又以齐楚为最强。齐楚相与,合纵势成,秦必不得张其志。故秦大计中之计,又只在破齐楚合从之盟。楚国内始终主联齐者唯屈子。屈子不得于国,秦之大 幸也。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楚。"如楚, 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 悔,追张仪,不及。

      《楚世家》云:"十八年,秦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地之半以和楚。"所谓"明年",怀王十八年也。

       "以一仪"句,《楚世家》无。《张仪列传》作"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愿。"《张仪列传》更有靳尚谓郑袖之言:"‘子亦知子之贱于王乎?’郑 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必欲出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女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不 若为言而出之。’于是郑袖日夜言怀王:‘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 肉也。’"此即《屈原列传》所谓"设诡辩"也。《战国策?楚策》载此有小异。

      谏杀张仪事,据《楚世家》在怀王十九年。《张仪列传》 记仪获释后复曰:"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 伐。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楚王于是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谏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今纵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 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背之,不可。"卒许张仪,与秦亲。而不言悔,不言追仪,似较胜。

      怀王十六年听张仪之说而绝齐。屈子使齐,不宜后于仪言得中之中,是使齐盖留二三年之久。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 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楚世家》云:"二十八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昧,《古今人表》与《吕览》并作"蔑",《史记?考异》以为昧与蔑古通。姜亮夫先生云:古无昧通蔑者,疑"昧"为"眛"之形误。

      怀王与昭王会,《楚世家》云在三十年。又"劝王"诸语,《楚世家》以为出昭雎之口。然此等语本极平常,昭雎屈子不妨并言之也。

       杨树达先生《古书疑义举例续补》卷二云:"《史记?屈原列传》云:‘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奈何绝秦欢’,子兰劝王之语也,上亦省‘曰’ 字。"《楚世家》记此事,"劝王行"后即有"曰"字,是杨氏所本。但"曰"字加在"劝王"之后似乎更妥贴,"行"与"奈何绝秦欢"并为子兰语,置于引号之 内。

      《楚世家》重在记事,故行文不避平直。《屈原列传》重在写人,故行文讲究人物的举止气度。此数句,就一个"行"字下笔。写怀王, 从"欲行"到"卒行",有心理活动,有行动表现。写屈原和子兰,只突出一段对话,侧重面与写怀王不同,把屈原与子兰的话插在怀王由"欲行"到"卒行"的决 策之中,尤具深意。屈原的话说:"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从政治斗争的高度,指出秦的本质,大义凛然。子兰的话说:"奈何绝秦欢!"媚态可掬,活现了一 个卑微的政治庸人的嘴脸。品格的对照何其鲜明。在分析了秦的本质之后,屈原说:"不如无行。"措辞从容,态度却坚定。史公谓屈子"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良有以也。子兰相反,在未举出半点理由之前,只图与屈原"不如无行"之谏相左。开口即曰:"行!"简单、无知、轻率,史公故以"稚子"呼之,殆亦暗致其贬 斥之意耳。作风的对照又何其鲜明。如"行"为史公的直接叙述语,文章的情味便索然了。

      子兰语的标点,经疏释后应作:怀王稚子兰劝王(曰):"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亡走赵,在顷襄王二年,复之秦,翌年死。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 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 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 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 足福哉!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此段文义夹杂,姜亮夫先生置此段于"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句后,分析曰:"顺‘王怒而疏屈平’一语,激其笔锋,偏于作《离骚》一事言之,即其赞《骚》之言既尽,复反之正文,其脉络直至‘屈平既嫉之,虽放流’云 云,乃复显现,突兀不次,此盖古人文法未甚缜密之处,或史公杂采传记,未加调整",说甚允当。

      始而曰:"(怀王)怒而疏屈平",继而曰:"屈平既绌",终而曰:"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既疏"之"疏"即"怒而疏屈平"之"疏",而"不复在位"即"既绌"之"绌"。文理了如指掌。

       怀王对屈子"疏"矣,"绌"矣。顷襄王又"怒而迁之"矣。在"疏"、"绌"与"迁"之间,忽出"放流"一事,论者多有不解:"放流"不是"疏"、 "绌",似无异议。但"放流"与"迁"同义否?《书?咸有一德》后附亡《书序》有"仲丁迁于嚣"语,孔疏云:"发其旧都谓之迁。"迁即古人所谓"放逐"。 如"放流"与"迁"同义,则"放流"亦"放逐"矣。然是说也,论者尤不解。屈原已为怀王放逐,未见召回,何劳顷襄再"迁"一次呢?郭沫若先生企图解决这一 问题,《屈原研究》中说:"放流"应作"放浪"解,即前文"既疏","不复在位"之意。北大《文学史参考资料》分析了郭老的话,说:"此说虽与‘怒而迁 之’不相矛盾,但上文已叙屈原谏怀王不杀张仪及阻怀王入秦之言,则其已非‘放浪’在外可知,故仍嫌难通。"北大驳郭说至确。

      通观《屈原列传》,屈原"疏"、"绌"之后,仍使齐,仍复谏怀王,足证未遭"放逐"。至顷襄朝,"怒而迁之",始有渔父责其"自令见放"之说。足证屈原"见放",只有顷襄朝一次。疏绌与迁放之间所出之"放流",非徒与"放逐"义不相通,且与屈子本身亦无干涉。

       先说字义。《左传?昭公十六年》云"狱之放纷",注:"放,纵也。"《礼记?仲尼燕后》云:"……纵言至于礼。"疏:"放纵广言。"放纵一义。《尔雅? 释诂》:"纵,乱也。"纵有乱义。《荀子?强国篇》云:"其声乐不流污。"注:"流,邪淫也。"《礼记?乐记》云:"使其声足乐而不流,"注:"流,犹淫 放也。"流有邪淫义。"放流"也者,"胡乱邪淫"之谓也。《离骚》云:"固乱流其鲜终兮",放训纵,纵训乱,《离骚》之"乱流",即本传之"放流"。《离 骚》又云:"固时俗之流从兮",郝懿行《尔雅释诂义疏》云:纵,"通作从"。"流从"即"流纵",亦即"放流"的倒言,《惜誓》云:"俗流从而不止兮,众 枉聚而矫直。"王夫之《楚辞通释》云:"流俗日下,邪枉放从而不可回。"王氏释"流从",与鄙意正合。然则本传所言"放流",非楚辞之恒言乎?再说语法, 论者不解,不解于字义,尤不解于语法。此处语法有特殊处。"虽放流"一句的主语,承上句"屈平既嫉之"一句的宾语"之"。"之"指顷襄子兰辈。而"睠顾楚 国,系心怀王……"一句的主语,又换承"屈平既嫉之"一句的主语"屈平"。主语承上而交递更换,是造成为人不解的重要原因。但此种语法现象,先秦多有,实 不为奇。

      另有二字须说明:"既",《说文》:"小食也。"罗振玉《殷虚书契前编》七卷一片《释文》:"既,家人食既。许君训既为小 食,谊与形为不协矣。"康殷先生《文字源流浅释》谓"既"的本义为饱。徐世荣先生《反训探源》亦谓既与饱同义。《说文》:"饶,饱也。"从"多"的字多有 "大义"。《诗?巷伯》:"哆兮哆兮,"传:"大貌。"《说文》:",有大度也。"《广雅?释诂》:",大也。""既嫉之"之"既",义为"大"。"不忘 欲反"、"终不可以反",二"反"字并作反归正道解,旧以为反回楚廷者大误。

      "屈平大恨他们。即使(他们)胡乱邪淫,(屈平还是)想念宗国,关心怀王,没有忘记让国家反归正道……"此段文意,只是如此。

      "井渫"四句,《易?井卦》九三象辞,今本作"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不用汲;王明,并受其福。"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此段录《渔父》、《怀沙》原文,兹不赘。王逸谓"渔父避世隐身","时遇屈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后世或以为屈子寓意之作。洪兴祖疑之,崔述更谓为 假托成文。是耶?非也?迄无定论。《怀沙》今在《九章》。《史记?索隐》引王褒《九怀》怀沙砾以沉(《七谏》亦有此语),史公与王说同。清蒋骥《山带阁注 楚辞》独以"沙"为"长沙",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欲往而就死焉耳。原尝自陵阳涉江湘,入辰淑……长沙……熊绎始封,实在于此。……若以怀沙为怀 石,失其旨矣。"说甚创,然是非亦难论定。

      《水经》:"汨水又西经罗县北。"注:"本罗子国也。故城在襄阳宜城县西,楚文王移之于 此。"《水经》又云:"‘汨’水亦谓之罗水,汨水又西经玉笥山。""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清《湘阴县图志》卷六(汨罗县,原属湘阴县,1966年由 湘阴析出。1987年改称汨罗市)云:"湖以南历古为荆州地,而后渐沦为三苗,其地广大,春秋时尽入楚。"《禹贡》以此地属荆州。蒋骥云:"熊绎始封,实 在于此。"这里还是楚国先祖的始封之地呢!何光岳先生《古罗子国》云:"罗子国是商代北部落的一个分枝,和荆楚同祖。……为楚所灭,将其遗民迁于枝江,后 又被迁至湖南汨罗。"《广韵》"罗"下云:"本自颛顼末胤,受封罗国,子孙以为氏。"而《史记?楚世家》云:"楚之先祖,出自颛顼帝高阳。"屈原《离骚》 亦云:"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看来屈原与罗子国人同姓。蒋骥云:"原既放逐,不敢北越大江,而归死先王故居(指罗子国),则亦‘首丘’之 意。"噫!屈原自沉汨罗,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今汨罗江南岸有罗子国故城遗址,为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一带居民姓罗。《湘阴县 图志》卷十八载湘阴百余姓,多系明洪武间迁自外省,而于罗姓则曰:"罗氏……旧族也。"据汨罗江民间传说,屈原住此大约三年,"故宅在翁家洲"(《湘阴县 图志》),即今楚塘乡双桥村的南阳街。后迁西去约四华里的玉笥山下,故唐沈亚之《屈原外传》云:"今玉笥山有屈原宅。"据说《九章》的大部分,《离骚》、 《九歌》等诗篇都是这段时间完成的。

      屈子水死,当然是因为国事无望而为此。但探其隐衷或亦与风行一时的"五德终始"的战国阴阳家思想 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史记?孟荀列传》引《邹子》云:"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务有宜,而符应若兹。"《文选?魏都赋》李善注引《七略》云:"邹 子终始五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又《故安陆昭王碑》注引《邹子》云:"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吕 览?应同篇》云:"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含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 火。伐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秦代周而有天下,故《史记?始皇本纪》述秦"得水德","以水德王"。"以水德 王"有什么讲究呢?一、"色尚黑";二、"数以六为纪";三、"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除第一条不能在屈原身上找到明显证据之外,其余两条则屈原 可谓"信守不误"。郭沫若先生《屈原研究》发现:"《离骚》多六字为句。"其实,《九歌》、《九章》主要亦为六字句。《补笔谈》卷二《象数》云:"六,水 之成数也。"故崇水德者必尊六。至于尚法,更为《史记》本传与屈子《惜往日》提供了充分证据的(前已具引,兹不赘)。唯"刻削毋仁恩和义",似与屈子"重 仁袭义"(《橘颂》语)思想不甚协调,但《史记?孟荀列传》引邹衍语亦云:"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也不全然反对仁义。阴阳家首倡于 齐,屈子使齐凡二,当窥其端倪,服其精神,故思欲以楚代周,以水克火,乃毅然水死也。

      《续齐谐记》云:"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 楚人哀之,每于此日以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区回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谓回曰:‘闻君常见祭,甚善,但常年所遗,并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 以练树叶塞上,以五色丝转缚之,此物蛟龙所惮’。回依其言。世人五月五日作粽并带五色丝及练叶,皆汨罗之遗风。"闻一多先生曾详考五月五日为古吴越民族的 图腾祭日,吴越民族的图腾为龙,故五月五日即龙的节日,而龙与水不可分,故亦即水神的节日。1981年12月至1982年5月,湖南省博物馆在岳阳费家河 畔发现商代晚期遗址和63座窑址,出土了一批陶器,据研究,具有明显的古越族文化的特色。由此看来,越文化在楚地汨罗一带的影响不可否认,端午祭龙的节日 也许正是此种影响的内容之一。事实上,楚人也以龙为图腾。《山海经?海外南经》云:"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闻一多先生《伏羲考》云:"祝融可能 也是龙子。"两龙相遇,同气相求,自然就合二为一了,屈原选择这个与水不可或分的本民族龙的节日自沉,也许他自以为对于启迪国人的思考,唤起国人的警觉, 振作国人的精神,会发挥更大的反馈效应吧!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宋玉有赋传世,《九辩》为其重要作品。唐勒作品近年发现几个残句。传为景差的《大招》,人则多疑之。

       "日以削",以,益也。张载《七哀》:"丘陇日已远,缠绵思弥深。"已与以通。已、弥互文,《广韵》:"弥,益也。"《吕览?观表》:"魏日以削,秦日 益大。"以、益互文,以即益也。益,愈也。《大司命》:"不寖近兮愈疏。"王逸注:"不稍亲近而日以疏远也。"以"以"释"愈","以"即"愈"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招魂》是否屈原所作,尚有争论。称《哀郢》而不称《九章》,知其时尚无《九章》之名。

      一九八○年七月初稿

      一九八八年四月修改

      部分载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一九八一年第一期与山西师院《语文教学通讯》一九八四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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