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闻人晔心烦地揉了揉太阳穴,“乌奇国佛子什么时候到?”
“回陛下,冬至便到。”
闻人晔记得,冬至第二日便是魏婪的生辰,他原想带魏婪出宫玩几日,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可曾说为何而来?”
冯洲跪在下方,声音局促:“据说,佛子是来超度先帝的。”
闻人晔抬起头,不苟言笑脸上缓缓笼起阴霾,“让他们滚回去。”
冯洲领命退下,与门外的杜庚擦肩而过,杜庚一看闻人晔脸色不好,将原先想说的话咽了下去,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闻人晔放下朱笔,靠着椅背一只手撑着头,“何事可喜?”
杜庚行了一礼,回道:“季二公子在引渠州捉拿逆党数百人,陛下,此乃大喜!”
闻人晔眉宇轻展,面上有了喜意,“有此事?国师呢,可是国师发现的?”
杜庚低眉顺眼,“回皇上,国师受了伤,暂时留在引渠州修养。”
闻人晔眼中闪过意外,他下意识摸了摸耳边的坠子,鲜红的流苏绕在指尖,轻轻柔柔地落了下去。
他特地派暗卫保护魏婪,为何还会受伤?
闻人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伤得重吗?”
杜庚也拿不准,只如实回道:“据宋大公子寄来的信说,国师已昏迷多日,请来的大夫都说并无大碍,却不知为何醒不过来。”
闻人晔猛然站起身,“传余太医。”
又来了。
余太医麻木地跟着急切地小太监百米冲刺闯进金銮殿,熟练地滑跪:“见过圣上……”
闻人晔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必行礼了,余太医,朕知道你医术高明,也知道你向来忠心耿耿,今儿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不,今晚就上路吧。”
余太医张大了嘴,大脑宕机片刻,猛地哀嚎起来,一边磕头一边喊道::“陛下,微臣祖上世世代代为皇家效力,微臣自二十三岁侍奉先帝以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求您收回成命啊!”
杜庚欲言又止。
闻人晔眯起眼,“余太医不愿意去引渠州?”
“臣不想死…啊?”
余太医抬起头,惊疑不定:“皇上要派微臣去引渠州?”
“朕要你随军前往凉荆,为国师调养身体。”
劫后余生,余太医自然满口答应下来,“谢皇上,微臣定不辱命!”
此时的引渠州知州府里,知州和季时兴站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宋轻侯靠着门边,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
“怎么还没醒,”季时兴咬着手指问:“不会是哪个破大当家给他下毒了吧?”
知州比他还紧张,在他的地盘上发生这种事情,就算皇上不问罪,敌对的同僚也要扒他一层皮。
知州拍了拍手,“季二公子,不如这样,下官去审问审问那些刁民?从他们嘴里一定能挖出监军大人昏迷不醒的真相。”
季时兴翻白眼,“不行,那些人要由监军亲自审问。”
知州暗道不好,如果监军亲自问,问出不妥的事可怎么办?
他抿紧了唇,目光飘忽,飘到了宋轻侯身上。
宋轻侯笑容淡淡,“监军大人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季二,你去审吧。”
季时兴刚想答应,一想起宋轻侯是什么货色,立刻摇了摇头,“不行,必须等监军醒了再审问。”
此次出征的将士都是季大公子的旧部,季时兴不松口,宋轻侯也使唤不动他们。
知州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日头烈,二位先去歇息吧,这里有下官守着。”
季时兴不走,宋轻侯也不走,知州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
屋内,魏婪脸色苍白,眼下发红,透出一股怪异的病态,动了动脖子,喉咙中便止不住地发出低低的喘息。
魏婪并不是昏迷不醒,而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天空蒙着腥红的色泽,遍地都是尸体,魏婪蜷缩着躲在堆叠的尸体后方,全身的骨头隐隐作痛。
这里是哪里?
尸山血海中,青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腥臭地气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感官,魏婪不受控制地感到反胃。
他捂住嘴,难受地弯下腰,却正巧与死去的男人对上的双眼。
男人的脸烂了半边,一片血肉模糊,眼珠像死鱼眼一样泛白,向外突起。
那人的脸,魏婪见过。
豆大的眼泪霎时间涌了出来,魏婪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他只是莫名其妙留出了不属于他的眼泪。
“系统?”
“你在哪里?系统?”
没有人回应他,四肢不断传来痛楚,魏婪蹲在地上,捂着脸深呼吸,终于止住了泪水。
系统不见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魏婪必须先离开这里。
他漫无目的的向前走,越来越多的尸体挡在他的面前,魏婪只能将他们一个个搬开。
“为什么不踩着他们的尸体走?”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
“因为我生来就是要踩着高位者的头。”
魏婪转过身,在他的身后站着一手持长戟的威武将军,那人全身都是血,他用阴冷地眼神望着魏婪,问道:“你是谁?”
在这个血肉横飞的世界里,魏婪格格不入。
“你是谁?”魏婪反问。
将军高傲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本将乃是口口口口。”
什么
魏婪什么也没听到,男人的声音被抹去了一样,他只能看到口型,却听不见声音。
“你呢,报上名来,本将不杀无名之辈!”
魏婪盯着长戟上的花纹,忽然笑了,“闻人婪。”
将军当场愣在原地,“你姓闻人?这怎么可能?”
魏婪拿出了闻人晔送他的玉,“将军可识得此物?”
那将军如遭雷劈,他想要拿过来仔细看看,魏婪却将手收了回去,“带我见你们首领。”
“或者,杀了我。”
青衣人的眼中是将军无法理解的情绪,鬼使神差地,他决定相信他。
沿途的风景魏婪无比熟悉,他来过这些地方,然而如今,这里只剩下了无尽的尸体。
“发生什么了?”
将军惊讶:“你不知道?”
“暴君祸国,民怨迭起,四年前,以季将军为首发动叛乱,一路攻到皇城下,可暴君不知道逃到了哪里,找了几天几夜都没有下落。”
“季将军据守皇城之后,就开始镇压起义的百姓,每天都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
暴君。
魏婪垂眸,闻人晔吗?
几个时辰,魏婪终于到了将军的大本营,等待他的不是起兵造反的季时钦,而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
魏婪。
将军满眼崇拜,介绍道:“这位就是带领起义军反抗的魏王殿下!”
魏王,自立为王罢了,名不正言不顺。
将军指着魏婪说:“魏王殿下,此人是我在石头坡上发现的,他说他姓闻人。”
魏王面不改色,让将军出去,上下打量了一遍魏婪。
魏婪不知道自己的心口为什么这么闷,他想要呕吐,又想要流泪。
眼前的魏王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魏王忽然笑了,“你终于来了,另一个我,你能告诉我,闻人晔躲到哪里去了吗?”
魏婪扯下面纱,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看了许久,忽然觉得难受,“你找他干什么?”
“当然是杀了他。”
魏王一步步走近,搂住魏婪的肩,在他耳边说:“闻人晔不死,皇城那些老东西的心思就不安分。”
这里到底是哪里?
魏婪推开魏王,在心中一遍遍呼唤着系统,魏王发现了,笑着问:“你在找系统吗?”
“为什么要找它,你在害怕我吗?”
“魏婪,我就是你啊。”
魏王低声说:“系统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你是第九任玩家的事。”
魏王指着自己,“我是第八任。”
“我是你的记忆。”
早在上一次,魏婪就已经被选中过了,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人生早已经被游戏规划的事实,于是,他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如果毁掉游戏,会怎么样?
带领起义军起义,一路攻城略地,直捣黄龙,自立为王,杀死皇帝——如此,就能自由吗?
魏婪失败了,他死在了起义的路上。
但游戏确实乱了套,皇权衰落,世家争斗,民间起义之人一茬接着一茬,似乎永远不会安宁。
作为游戏系统,一旦游戏彻底崩溃,它也会随之消失。
为了自救,系统强行扭转时间,回到了一切还没有发生的初始,这一次,它依然选中了魏婪。
当第九位玩家魏婪问:“我要做第二个大贤良师,带领农民起义反抗皇权吗?”的时候,系统尖叫着否定了他。
魏婪记得,当时系统说,他只需要玩游戏,不要起义也不要当皇帝。
本以为系统只是在陪他开玩笑,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
原来,他真的起过义,也真的差点当上皇帝。
魏王看到了自己的脸在痛苦,他低下眼,阴冷地眸光扫过魏婪心口的血痕。
看样子,“他”又差一点死了。
魏婪握紧了魏王的手,借他的力道稳住身体,心口的伤似乎裂开了,痛楚霎时间蔓延开来。
“咳咳、”魏婪面孔涨红,双唇毫无血色,黑发缠绕在脖颈之间,比缝合线还要令人心惊。
“你该回忆起这一切。”
魏王并不怜悯自己,他很了解自己的性格,比起痛苦,被欺骗更加令人愤怒。
“你看过cg吗?系统应该给你看过,路有冻死骨,那是我们看到的第一张cg。”
魏王附耳道:“起义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更多。”
“为了毁掉游戏,我从来没有向系统透露过自学玄门之事,临死之前,我算了一卦。”
魏婪掀起眼皮,薄唇动了动,“什么卦?”
“山地剥。”
山地剥,去旧生新之卦。
魏王死了,小乞丐回来了。
魏婪回握住他的手,眸中情绪暗涌,“为什么还是我,系统不怕我走上你的路吗?”
“好歹和它相处那么多年,你难道感觉不到吗?系统的傲慢。”
自以为重来一次就能够操控一切的傲慢。
NPC是游戏数据,系统难道就比他们强到哪里去了吗?
高高在上俯瞰NPC的喜怒哀乐,随意地选定一个人,送给他“玩家”的身份,摆弄“玩家”的人生,或者说,毁掉“玩家”的人生。
“我们不是他口中的玩家。”
魏王说:“玩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有选择权,可我们没有。”
“为了扭转时空,系统的力量远不如当初了。”
魏婪扯了扯唇,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被系统推着走,自己的苦难与喜悦都是游戏的一部分。
“你告诉我这些,想要做什么?”
魏婪的表情忽然冷淡下去:“如果是想要毁掉游戏,你就别找我了。”
他不会做冒险的事,更何况,魏婪只剩下一条命了。
魏王了解自己,他笑着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提醒你去,小心闻人晔。”
“传说,在皇宫深处有一处密室,那是圣高太祖挖的,据说,闻人晔就是逃进了这里,才能躲开追杀。”
魏王冲他眨眨眼,“可惜,我没找到这个地方,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传说。”
话音落下,屋子里的程设、魏王、红色的天空,万物化成了血水,在魏婪的身上流动,将他整个人淹没。
“…不、”
魏婪几乎窒息,无人可以求救,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激烈的、急促的、迫切地,仿佛撕心裂肺的呐喊。
但实际上,这只是不易察觉的喘息声罢了。
血钻进了毛孔,在喉咙中逆流,呛出无数泡沫,魏婪痛苦地伸出手,从梦魇中奋力睁开眼。
泪水取代了血水,却同样足以将他溺毙。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房间里静谧无声,少许日光从门窗的缝隙中透进来,空气中飞舞着细细的灰。
“…系统。”
魏婪呆呆地望着顶部的窗帘问:“你在吗?”
【系统:你怎么了?】
躺在床上的青年脸色煞白,两行泪线从眼尾滑过,隐没在发丝中。
他咬住了下唇,将白纸要成血菩提,咬到口中满是血腥气,这才问:“最后一条命用掉之后,我会彻底的死亡,对吗?”
【系统:是的。】
【系统:请玩家珍惜生命,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是死了,就功亏一篑。】
太好了。
魏婪想,太好了,他还有一次机会,他还可以再赌一次。
系统和游戏是一体的,如果游戏崩塌,系统就会消失,同理,系统死亡,游戏也会随之泯灭,它们同生共死。
魏婪悠悠笑起来,干涩的下唇裂开,像是烂熟的红果。
果皮张开,发出近乎叹息般的笑音:“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