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六反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19 属于:韩非
  •   【原文】

      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 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 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

      赴险殉诚,死节之民,而世少之日"失计之民"也。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 世少之日"朴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毂之民也,而世少之日"愚戆一之民"也。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 而世少之日"怯慑之民"也。挫贼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日"谄谗之民"也。此六者,世之所毁也。

      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彼,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如此。此之谓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于俗而贱之,贱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公善宜赏之士。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

      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发之利,不知权者也。

       夫弹痤者痛,饮药者苦,为苦惫之故不弹痤饮药,则身不活,病不已矣。今上下之接无父子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 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袵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今学者之说 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不熟于论恩诈而诬也,故明主不受也。圣人之治也,审于法禁,法禁明著则官治,必于赏罚,赏 罚不阿则民用官。官治则国富,国富则兵强,而霸王之业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挟大利以听治,故其任官者当能,其赏罚无私,使士民明焉,尽力致 死,则功伐可立而爵禄可致,爵禄致而富贵之业成矣。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尽而不望一。此谓君不仁,臣不忠,则不可 以霸王矣。

      夫奸,必知则备,必诛则止;不知则肆,不诛则行。夫陈轻货于幽隐,虽曾史可疑也;悬百金于市,虽大盗不取也。不知则曾史可 疑于幽隐,必知则大盗不取悬金于市。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母之爱予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无爱,令之行 于民也万父母。父母积爱而令穷,吏用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且父母之所以求于子也,动作则欲其安利也,行身则欲其远罪也;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 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亲以厚爱关子于安利而不听,君以无爱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故母厚爱处,子多败,推爱也。 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

      今家人之治产也,相忍以饥寒,相强以劳苦,虽犯军旅之难,饥馑之患,温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怜以衣食, 相惠以佚乐,天饥岁荒,嫁妻卖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圣人权其轻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弃仁人之相怜也。 学者之言,皆日"轻刑",此乱亡之术也。凡赏罚之必者,劝禁也。赏厚则所欲之得也疾,罚重则所恶之禁也急。夫欲利者必恶害,害者利之反也,反于所欲,焉得 无恶!欲治者必恶乱,乱者治之反也。是故欲治甚者其赏必厚矣,其恶乱甚者其罚必重矣。今取于轻刑者,其恶乱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此非特无术也,又乃无 行。是故决贤不肖愚知之美,在赏罚之轻重。且夫重刑者,非为罪人也,明主之法揆也。治贼非治所揆也,治所揆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盗非治所刑也,治所刑也 者,是治胥靡也。故曰: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若夫厚赏者,非独赏功也,又劝一国。受 赏者甘利,未赏者慕业,是报一人之功而劝境内之众也,欲治者何疑于厚赏?今不知治者皆曰:"重刑伤民,轻刑可以止奸,何必于重哉?"此不察于治者也。夫以 重止者未必以轻止也,以轻止者必以重止矣。是以上设重刑者而奸尽止,奸尽止则此奚伤于民也?所谓重刑者,奸之所利者细,而上之所加焉者大也。民不以小利蒙 大罪,故奸必止者也。所谓轻刑者,奸之所利者大,上之所加焉者小也。民慕其利而傲。其罪,故奸不止也。故先圣有谚曰:"不踬于山,而踬于垤。"山者大,故 人顺之;垤微小,故人易之也。今轻刑罚,民必易之。犯而不诛,是驱国而弃之也;犯而诛之,是为民设陷也。是故轻罪者,民之垤也。是以轻罪之为民道也,非乱 国也,则设民陷也,此则可谓伤民矣。

      今学者皆道书策之颂语,不察当世之实事,曰:"上不爱民,赋敛常重,则用不足而下恐上,故天下大 乱。"此以为足其财用以加爱焉,虽轻刑罚可以治也。此言不然矣。凡人之取重赏罚,固已足之之后也。虽财用足而厚爱之,然而轻刑犹之乱也。夫富家之爱子,财 货足用,财货足用则轻用,轻用则侈泰;亲爱之则不忍,不忍则骄恣。侈泰则家贫,骄恣则行暴,此虽财用足而爱厚,轻利之患也。凡人之生也,财用足则隳于用 力,上懦则肆于为非。财用足而力作者神农也,上治懦而行修者曾史也,夫民之不及神农、曾、史亦已明矣。

      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 不殆。"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于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为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为皆如老聃也。故桀贵在天子而不足于尊,富有四海之内而不足于宝。君人者虽足 民不能足使为天子,而桀未必以天子为足也,则虽足民,何可以为治也?故明主之治国也,适其时事以致财物,论其税赋以均贫富,厚其爵禄以尽贤能,重其刑罚以 禁奸邪,使民以力得富,以事致贵,以过受罪,以功致赏而不念慈惠之赐,此帝王之政也。

      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嘿则喑者不知;觉而使之 视,问而使之对,则喑盲者穷矣。不听其言也则无术者不知,不任其身也则不肖者不知;听其言而求其当,任其身而责其功,则无术不肖者穷矣。夫欲得力士而听其 自言,虽庸人与乌获不可别也;授之以鼎俎,则罢健效矣。故官职者,能士之鼎俎也,任之以事而愚智分矣。故无术者得于不用,不肖者得于不任。言不用而自文以 为辩,身不任而自饰以为高,世主眩~其辩,滥其高而尊贵之。是不须视而定明也,不待对而定辩也,喑盲者不得矣。明主听其言必责其用,观其行必求其功,然则 虚旧之学不谈,矜诬之行不饰矣。

      【译文】

      贪生怕死、远离祸乱,这是作战就会逃跑的人,而世上却恭维他们为"贵生 之士"。讲究道德,学习礼法,反对法治,而世上却恭维他们为"文学之士"。游乐闲居,贪图享受,这是谋食的人,而世上却恭维他们为"有能之士"。花言狡 辩,机智逞能,本是虚伪巧诈的人,而世上却恭维他们为"辩智之士"。使剑斗杀、暴戾侥幸的人,而世上却恭维他们为"勇敢之士"。隐藏奸贼、逃避诛戮的人, 而世上却恭维他们为"有名之士"。这六种人,是世上所称赞的人。

      不避危难而献身,为节义而死,而世上却蔑视他们为"失计之民"。不听 谣传,只遵守法令,这是完全守法的人,而世上却蔑视他们为"朴陋之民"。努力耕作以维生,这是有贡献的人,而世上却蔑视他们为"寡能之民"。厚重纯朴,品 行端方,而世上却蔑视他们为"愚昧之民"。重视法令,恭顺公事,这是尊敬君主的人,而世上却蔑视他们为"怯慑之民"。打击盗贼,制止奸谋,这是显扬君主的 人,而世上却蔑视他们为"谄谗之民"。这六种人是世上所毁谤的人。

      奸诈虚伪无益于世的六种人,而世上却如此恭维,耕战劳作有益于世的 六种人,而世上却那样诽谤,这就叫做六反。平民在读书做官之前根据个人私利而抬高自己的声誉,君主听到不实的名声而礼请聘问,而在礼之下,必有利在。百姓 根据个人的利害而诽谤某人,君主受蒙蔽而蔑视某人,蔑视之下,必然遭受迫害。所以,得到美名受赏的人都是营私舞弊有罪之人,而遭受毁害的人却是公正、善良 而应得到奖赏的人士。如果这样还想国家富强,是根本做不到的。

      古有句谚语:"治国犹如洗发。洗发虽然要洗掉一些头发,但是一定得洗。"爱惜洗掉的头发而不洗,就是忘却了生长头发的好处,这是不懂权衡得失的缘故。

       毒疮放脓是疼的,服药是苦的,因痛苦就不去放脓服药,就很难活命,病也好不了。而今上下交往没有父子之恩,还要推行正义约束,中间必定有隔阂。父母对子 女,生男就相贺,生女就杀掉。子女都是由父母所生,然而生男就庆贺,生女就杀掉,是考虑将来利益,是长远打算。父母对子女还算计着是否有利,更何况是没有 父子之情呢?如今有学识的人游说君主,去掉求利的私心,而出于相爱之情,这是要求君主超过父母对子女之亲,这就是不懂得区分是恩是诈而成欺骗了,因而明主 也不会接受。圣人治理国家,详审法令,法令明确则百官遵照执行,信赏必罚而无偏私,百姓就能尽力。百官治理好了则国家富足,国家富足兵力就会强盛,于是才 能成就称王称霸的大业。称王称霸是君主的大利。君主怀着大利来治国,所以任用百官要依其才干,赏罚毫无私心,使士民明确,为国家效力而死,则可以得爵位和 俸禄,有爵位又有俸禄,就有了富贵家业。富贵是人臣的大利。人臣希求大利而做官,身临危难以至死亡,力尽而无怨。这就叫做君不仁,臣不忠,就可以称霸。

       奸诈的人,一定要查知,他就会戒备;一定要治罪,他就会停止为奸。不查知,他就会肆意妄行;不治罪,他就会猖獗。把轻微的钱财放在隐蔽之处,即便是曾 参、史也会被怀疑;在集市上悬挂一百斤黄金,即便是大盗也不会去取。放在没有人的隐蔽之处,连曾参、史鳝都要怀疑;悬挂百斤黄金在集市,谁都看得见,大 盗也不取。因此明主治国,守护的人多,刑罚重,让百姓依法约束自己,而不是用廉洁来制止犯罪。母亲爱儿子倍于父,而父亲的命令儿子照办却十倍于母;官吏对 于百姓没有爱,而法令得以推行却是万倍于父母。父母只是宠爱孩子故而命令不听从,官吏使用威严而百姓顺从,这样,威严和宠爱这两种方法的优劣就完全可以确 定了。况且父母要求儿子的,行动要安全而有利,处事要谨慎而远离犯罪;而君主对于百姓,有难则能为君死,平时则能尽其力。双亲用慈爱教育儿子求得平安有利 而不听从,君主没有爱和利而要求百姓拼死向前而令行。明主了解这种情形,故不存恩爱之心而增加威严之势。所以母亲用慈爱教子,儿子多半败家。父亲薄爱用打 骂来训斥,儿子多半学好。这就是用威严的缘故。

      如今个人家治产,互相砥砺,忍饥受寒,互相强迫,艰苦劳作,尽管遭遇兵灾饥饿荒年,而 最终得到暖衣美食的,必定是这个家。用衣食怜悯,用小恩小惠使之安乐,到了天灾荒年,卖子卖妻的也必定是这个家。所以法治之理是先苦而后有长远之利,仁爱 之道是苟且一时的安乐,而后困苦无穷。圣人衡量二者的轻重,看到大利之所在,所以用法治让他们互相忍受,而抛弃仁人的互相怜悯。学者的言论,都主张轻刑, 这是乱亡之术。信赏必罚是鼓励立功而禁止为非的。奖赏厚就会引起人们得奖之心切,刑罚重就会使人们不敢为非之心急。求利的人一定讨厌害,害是利的反面,和 求利正相反,怎能不讨厌危害!要想治理得好,一定会讨厌祸乱,祸乱是安定的反面,因此要求安定越急切,奖赏就要越厚;讨厌祸乱越迫切,刑罚就要更重。如今 所采取的是轻刑,就是反对祸乱不急切,想要安定也不紧迫。这不仅仅是没有策略,而且是失策。因此决定贤和不肖以及智和愚的策略,就在于赏罚的轻重。况且用 重刑并不是为了有罪的人,这是明主治国的法度。治贼并不是为了治所管制的人,治所管制的人,是治死人。处分盗贼,并不是处分受刑的人,处分受刑的人,就是 治囚徒。所以说:加重一个奸人的罪行,就禁绝了国内一切有奸心的人,这才是治国的根本。重罚的是盗贼,畏惧的是良民,想要把国家治理好,为什么要怀疑重 刑?就说厚赏吧,不仅仅是赏有功之人,而且是鼓励了一国的臣民。受赏的人享有其利,没得到赏赐的更加仰慕受赏者的功业,酬劳了一个有功的人而鼓励了一国之 民,要治好国家为什么要怀疑厚赏的作用呢?现在不懂治国的人都说:"重刑伤民,轻刑就可以禁止为非了,何必用重刑呢?"这是不明治国之理的。用重刑能禁止 的,用轻刑未必能禁止;用轻刑能禁止的,用重刑也肯定能禁止。因此君主设重刑而奸诈全禁止;奸诈全禁止,对百姓会有什么伤害呢?所说的重刑,奸诈之人得利 小而君主所加的刑罚重。百姓不会因小利去犯重罪,所以奸诈肯定会禁止。所说的轻刑,奸诈之人获利大,而君主的刑罚小。百姓就会羡慕他的利益而轻视他的罪 过,所以奸诈就不能禁止。所以先圣有句谚语:"没跌倒在山间,而竟跌倒在蚁穴上。"山太高,登山的人谨慎而行;蚂蚁穴是小土包,人们把它看轻了。如今轻刑 罚,百姓必定会看轻。触犯法令而不诛戮,就是驱赶全国的百姓犯罪而遗弃他们;触犯法令而诛戮,成为给百姓设陷阱。所以轻刑就是百姓的蚁穴、小土包。因此采 用轻刑的治民方略,不是祸乱国家,就是为百姓设陷阱,这才真正是伤害百姓的。

      当今学者都是背诵古书上的条条,不考察当前的社会实际, 说什么"君上不爱百姓,赋税太重,于是用度不足而下民怨上,因此天下大乱"。这就是说,只要财物充足并爱护百姓,即使是轻刑也可以安邦治国。这话不对。总 之,采取重刑,那是财物充足以后的事。财物充足而加以厚爱,就是轻刑还是有祸乱的。富家爱子,财货足够使用,财货足够便轻易使用,轻易使用就会奢侈浪费, 追求安逸;对子女又亲又爱,就不忍心严格要求,不忍心严格要求就会骄恣。奢侈浪费,追求安逸就会使家里变穷,骄恣的人会越来越暴躁,这都是财物充足而爱子 心重的原因,也正是轻刑的弊病。大凡一个人,财物充足就不用力了,君主管制得懦弱,百姓就会肆意为非了。财物充足还能用力劳作,那是神农;君主管制懦弱, 还能修养品德,那是曾参、史,而百姓不如神农,不如曾、史,这是很清楚的。

      老聃说过:"知足就不会受侮辱,知止就不会有危险。"因 为有侮辱有危险,才不追求富足以外的事,那是老聃。而今认为百姓富足了,就可以安定了,就是把百姓都看成是老聃了。所以夏桀虽贵为天子还是满足不了他的尊 贵欲望,虽富有四海,还是认为宝物不足。君主虽能使百姓富足,而不能使他们都成为天子,而夏桀又未必以天子为满足,这样即使能使百姓满足,又怎么能治理国 家呢?所以明主治国,让百姓适时劳作、生产财货,制定赋税以均贫富,以优厚爵禄使贤能尽力,以重刑禁止奸邪,使百姓以力气而致富,因为国做事而致贵,因过 而致罪,因功而致赏,不去想慈爱恩惠的赏赐,这才是帝王之政。

      人都睡着了,就不知道谁是盲人;谁都不说话,就不知道谁是哑巴。醒了让 人们看,让人们回答,盲人和哑巴也就技穷了。不听其言,有无本事就无法知晓;不委任其事,也无法知晓有无才干。听其言而委其事而考核实情,察其功效,则无 术和无才干,也就清楚了。想要得到力士,仅听其自言,庸人和乌获是无法辨别的;给他们大鼎和铁砧,让他们自举,软弱和强健一看便知。所以官职,就是有才干 的人的大鼎和铁砧,委之以事,则是智是愚也就分清了。因此,庸才则不用,不贤的人不授予官职。主张未用就自我吹嘘有辩才,本事没有检验就自我装扮得很高 明,世主迷惑于其巧辩和伪装。不待察看而定其高明,不待对答而定其辩才,如此则对盲哑无法辨别。因此明主听其言必责其用,观其行必求其功,然后虚假、陈旧 的学说就无法夸夸其谈,骗人、狂妄的行为再也无法掩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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