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综论》从熊无康说到屈氏的受姓之祖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19 属于: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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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
      内容提要:

      本文就无康是不是屈伯庸,熊无康能不能作为屈氏的受姓之祖和屈氏的受姓之祖暂时还只能以屈瑕为适当等问题,对著名楚辞学家赵逵夫教授的几个在国内外有着巨大影响的观点,提出了一些不同的意见。

      关键词:

      熊无康 屈伯庸 屈瑕

      《离骚》云:

      朕皇考曰伯庸。

       "伯庸"是谁?研究的学者不少,但成绩甚微,影响不大。自从逵夫先生在《文史》第二十五期上发表了他的名作《屈氏先世与句亶王熊伯庸——兼论三闾大夫的 职掌》之后,立即博得了中外楚辞学者的高度赞扬。已故中国屈原学会会长、著名楚辞学家汤炳正先生在给逵夫先生的大著《屈原与他的时代》写《序》的时候这样 说:"千百年来对‘伯庸’的探索者如此之多,竟没有注意到《索隐》所谓熊渠的长子康,‘《世本》康作庸’这一赫然在目的注释。而逵夫同志却独具只眼,能以 此为突破口,展开全面的探索,获得历史性的结论。"日本著名汉学家、国际著名楚辞学家竹治贞夫先生读了逵夫先生关于句亶王熊伯庸的论文之后,也提笔给作者 来信表示感佩,说"从来以‘皇考’为太祖之说,虽有据而其人空漠。先生论文以太祖即受姓之祖,为句亶王熊伯庸,考证极精细详实,实可感佩矣。"逵夫先生是 一位非常笃学、非常慎思的学者,他的论文能获得国内外同行专家的如此感佩,如此赞扬,完全是意料中事。

      逵夫先生的《屈原与他的时代》,笔者也认真地学习过,也受到了不少的教益。不过,浅薄如笔者,对句亶王熊伯庸一段,仍然还有一些不很清楚的地方,思之再三,写了这篇小文,略陈鄙见,希望逵夫先生不吝赐教。

      "熊母康"不是"屈伯庸"

      《史记?楚世家》云:

      熊渠生子三人。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

      《世本》有近似的记载:

      (熊渠)有子三人:其孟之名为庸,为句袒王。其中之名为红,为鄂王。其季之名为疵,为就章王。

       一般说来,《史记》多采《世本》材料,但《世本》为西汉刘向校定,迁略早于向,《世本》之说,或亦有采自《史记》的。《史记》作"康",《世本》作 "庸",谁出自谁,似难定论。好在"康",阳部字,"庸",东部字,东阳旁转,"康"可通"庸"。《典》"庸违",《天问》作"康回",即为确证。故作 "康"作"庸",均无不可。

      但古时候,父亲给儿子命名,是十分讲究,来不得半点的。

      《白虎通?姓名篇》云:

      故《礼服传》曰:"子生三月,则父名之于祖庙。"

      父亲给儿子命名要定时,定地,可见其讲究。

      《礼记?内则》还说:

      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

      命名时的细小动作也有规定,可见其马虎不得。

       为什么要这样?原来古时候的人分不清名与实的关系,以为空虚的名是实际的身的一部分。名出了问题,等于身出了问题。身就是命,故名与命分不开。名有这么 重要,怎么能说"康"也好,"庸"也好,反正二字可通,均无不可呢?"康"、"庸"可通是一回事,"康"有康的独特含义,"庸"也有庸的独特含义又是一回 事。作为人名,关系到身,关系到命,是"康"就是康,是"庸"就是庸,不能随便通假。

      下面,让我们看看熊渠给他的三个儿子所命的名吧。

       熊渠的老祖宗叫鬻熊,曾"子事(周)文王",他们自己说是为"文王之师"。还有一个祖宗为熊绎,大约表现不错,被周成王"封以子男之田"(引文均见《楚 世家》)。在周天子制订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里,子男是最下等,但毕竟上了等级,总算给熊姓家族争到了一席之地。再下来四代,便到了熊渠。前引 《史记》、《世本》留有他的档案。勿庸讳言,在继承过"子男之田"的熊姓子孙里,熊渠是比较优秀的一个。第一,他"甚得江、汉间民和",故敢于对外发动征 伐。第二,他有三个儿子,故自恃较少后顾之忧。楚国是一个"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的国家,三个儿子便是他对外扩张的后续力量。他是那样的富于征伐野心,他 又是那样的需要可靠的后续力量。不难理解,他一定会殚精竭虑地、千方百计地要把三个极其恰当的好名分别命给自己的三个宝贝儿子的。

      先从他的中子谈起。

       中子名"红"。楚人出自高阳,高阳即祝融。《史记?楚世家?集解》引虞翻曰:"祝,大。融,明也。"就是大大的光明。世间最光明的莫过太阳。故《山海 经?海内经》谓祝融为炎帝之后,而《白虎通?五行篇》云:"炎帝者,太阳也。"《五行篇》还说:太阳之神,"其精为鸟,离为鸾。"《广雅?释鸟?注》云: "(鸾),凤皇属也。"《冠子?度万篇》进而谓凤皇为"纯火之禽,阳之精也"。故楚人认为自己的祖先是太阳神,主火。太阳与火,给人类带来光明,带来温 暖,带来生存,带来发展。太阳红色,火亦红色。红色象征热烈,象征旺盛,象征成功。楚人崇拜太阳,崇拜火,当然也就崇拜红色。熊渠以"红"名其中子,其用 意不言而喻,就是希望他的中子继承祖业,发展祖业,把祖宗的事业推上一个更加光辉灿烂的境界。

      下面谈少子。

      少子 名"疵"。《说文》云:"疵,病也。"这个名却不知道熊渠是出于何种考虑给儿子命上去的。我们从《楚世家》里看到楚灵王有个儿子叫"弃疾"。后世也有宋代 词人辛弃疾、汉代将军霍去病等以疾病为名的。不过,他们都在疾、病二字之前加了一个字,或曰"弃",或曰"去"。见"疾"就"弃",有"病"即"去",这 倒不是什么坏事。"疵"的前面也加了一个字,但非"弃"非"去",却是一个令人更加感到困惑的"执"字。"执",《说文》云:"持也,守也。"持着病不 弃,守着病不去,成什么话呢!

      最后谈长子。

      长子名"康"。《说文》"康"作"穅"。段玉裁注云:"穅之言空也。 空其中以含米也。凡康宁、康乐,皆本义空中之引申。"康是康宁、康乐,当然也包括健康。人最重要的是健康。以"康"为名,应不为错。可惜,查《楚世家》, "康"前面也加了一个字:"母"。康殷先生《文字源流浅说》第一章云:"周金文每借母声为毋。"可知"母"与"毋"本一字。"毋",甲骨金文常作"无", 故"母"又通"无",盖二字并明母部,可以相通。"母"即"毋"即"无","母康"即"毋康"即"无康"。《大戴礼?帝系篇》正作"无康"。熊渠长子之 名应以"无康"二字为最准确无误。

      但是,逵夫先生说应从《世本》,将《楚世家》和《大戴记》的"康"改作"庸"。刘向《世本》谓《史 记》"长子"为"孟","少子"为"季",这是对的。而谓"越"为"就",却是明显的错误。至于改"亶"为"袒",改"康"为"庸",虽合声音通假的原 理,却忽略了地名、人名不宜擅改的特殊情况,有失慎重。

      因为逵夫先生据《世本》将"无康"改为"无庸",故接着又运用"声通"的办法,对"无"也作了改动,他说:

      上古无轻唇音,"无"、"毋"之声纽与"伯"同,无、毋古韵在鱼部,伯古韵在铎部,又平入相转。

      这样,《楚世家》和《大戴礼》上的"无康",通过《世本》,成了"无庸"。再通过逵夫先生的"声通",便成了《离骚》上的"伯庸"。

       我们对文字声韵无多研究,平日又杂事丛脞,疏于读书。逵夫先生的"无"、"伯"相通之说,姑不置喙。但我们知道:在逵夫先生之前,卫瑜章先生作《离骚集 传》,谓"伯庸"为"熊绎",饶宗颐先生作《楚辞地理考》,又谓为"祝融",均缘声韵通假为说,实证凿凿,惜至今仍未能普遍取信于人。逵夫先生的"无伯相 通说",如果先秦文献上找不出任何实证,普遍取信于人,恐怕也是比较困难的。这也正是我们在前面说的"还有一些不很清楚的地方"的所在之一。

      坦率地说,即使如逵夫先生从《世本》改"康"为"庸"是对的,"无"可通"伯",找不出实证也没有关系。恕我们愚顽,我们仍然还会坚持我们的意见。"无康"不是"伯庸","无康"就是"无康"。

      悬揣熊渠给儿子命名的时候,心里也许立了两个原则。

      次子名"红",如前所说,那是他寄希望于这个儿子的缘故。这是原则之一。

       长子"无康"、少子"执疵",这是他从另一个原则出发而作出的命名。"无康"者,没有健康之谓也。"执疵"者,守着疾病之谓也。《楚世家》告诉我们: "母康早死",想来他的健康状况很坏,而这种很坏的健康状况肯定是从小就开始了的。又《楚世家?正义》引谯周言曰:"挚有疾。"又引宋均注《乐纬》云: "熊渠嫡嗣曰熊挚,有恶疾。"逵夫先生指出:

      熊渠的伯仲二子都不名挚,只有少子《史记》作"执疵"。"挚"由"执"得声,可通假。且其名为"疵"……也似有什么恶疾。

      疑少子的"恶疾"也是从小就发现了的,健康状况与他的大哥差不多。

       熊渠立三个儿子为王:长子无康在句亶,少子执疵在粤,中子红在鄂。鄂至今仍是中南重镇,地位比句亶与粤都重要。说明熊渠在立王时候,三个儿子的健康状况 是认真考虑过的。据《楚世家?正义》引《括地志》云:"武昌县,鄂王旧都,今鄂王神,即熊渠子之神也。"他在鄂还留有不小的影响呢!

      面对两个健康状况很坏的儿子,熊渠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求助于巫。

      楚地巫风昌盛。

      王逸《九歌章句》云:

      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

      "信鬼而好祠",就是相信巫鬼。

      《史记?日者列传》引贾谊的话说:

      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

      卜、医都是巫师。熊渠肯定也像"古之圣人",常常生活在卜、医之中,依靠巫术来指导自己的行动。

      让我们先借助《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马道婆的一段话来推想一下古时巫风与富贵子弟成长的关系吧:

      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捉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惹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坐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弟,多有长不大的。

      不过,对付这些捉狭鬼也不怎么为难,只要做父亲的设法给子女取一个"贱名"就大体上可以放心了。什么叫作贱名?郑振铎先生在《汤祷篇?释讳篇》里给我们提供了范例:

      中国人对于小孩,欲其成(似应作长——引者)大无灾,常常取以贱名,如"矢"、"小"之类。

       楚地习俗,当着小孩的面,再美丽动人,你也只能说他"长得丑"。再聪明伶俐,你也只能叫他"哈宝砣"。否则,捉狭鬼就会趁机跟上,使小孩遭殃。本来多病 的小孩,生命更为脆弱,做父亲的便更要把他的名取得贱而又贱,蒙骗捉狭鬼,使它们放宽对小孩的忌恨,让小孩在它们的疏忽大意中偷偷地钻出来,活下去,长大 成人。这个二律背反的原理,在这里,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巫术心理的反映。

      熊渠给两个多病的儿子作出"无康"、"执疵"的命名,用意与 对中子红的是不很一样的。既然捉狭鬼不愿意把健康给我的两个儿子,我就干脆宣布:两个儿子最喜欢的就是"生病"(执疵),最讨厌的就是"健康"(无康)。 捉狭鬼听了,信以为真,也许反而会把疾病带走,把健康原原本本地送回给他们。两个贱名,表现了父亲熊渠对两个病儿的深深的怜悯、眷顾和无穷无尽的关爱之 情。

      《汉书?宣帝纪》云:

      (宣帝)初名病己。

      《注》云:

      以夙遭屯难而多苦病,故名病己,欲其速差也。

      "差"即"瘥",《说文》:"瘥,愈也"。又:"愈,病瘳也。"又:"瘳,疾愈也。"以"病"名"己",旨在速除病魔,用意与熊渠名二子全同。

      "无康",没有健康。这个名,含着深刻的巫术意义。改"康"为"庸",庸,用也。"无康"即"无用",或许说得过去。没有健康,当然无用。但以"无"通"伯",《说文》云:"伯,长也。"长即老大,"无康"成"大康","无庸"成"大用"了。

      "无康"一名,从"没有健康"变成了"大大的健康"。与熊渠命名的初衷完全相反,背道而驰了。

      熊无康不是屈伯庸,结论只能是这样。

      熊无康不可能成为受姓之祖

      逵夫先生说,自从熊渠立了三个儿子为王之后,楚国便出现了"王族三姓",甚至一切与"三"有关的人或事都与这个"三王"有关。他在论文的第五节里一再说:

      春秋楚之三户当与三王有关。名为三户,是因为那里有熊渠和句亶、鄂、越章的庙堂。三王为三族之祖,故名其地为三户。

      另外,王逸关于"昭、屈、景"的说法虽然错误(正确的是哪"三姓"却未见逵夫先生指出——引者)。但他认为"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是不为无据。这"王族三姓"本指熊渠所封楚三王的后代。

      逵夫先生的结论,与事实是存在较大距离的。

      熊红继承父位,代代下传,形成了一个"王族",我们相信。

      少子执疵,《左传?僖公二十六年》云:

      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对曰"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窜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

      这些自称"失楚"、连楚的祖先也不愿祭祀的人,后来被楚庄王彻底消灭了,他们还有资格为楚王族的一姓吗?显然不能。

      "三王"少了一王,"三姓"少了一姓,逵夫先生提出的"王族三姓说"至此便基本瓦解了。

      下面重点谈谈长子无康。

      按照逵夫先生的观点,熊无康是屈伯庸,也就是屈氏的受姓之祖。但是,我们已经否定了熊无康是屈伯庸,因此,也就自然否定了熊无康是屈氏的受姓之祖的观点。下面,我们还将进一步证明,熊无康根本没有做为任何王族的"受姓之祖"的可能。

      我们的结论,是建立在这样两个前提之上的:一、不管哪一个受姓之祖,他必须有合法的封地。没有封地,到哪里去独立生存?二、不管是哪一个受姓之祖,他必须有亲生的儿子。没有儿子,怎么能够代代相传?两个前提,缺一不可。

      这一部分就谈这两个前提。

      一、封地问题。

       不错,熊无康曾被立为句亶王,算是有封地的。但他的封号是什么人给的?他父亲。他父亲是何许人?是一个在周天子的统治下,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子男之 田"的低等诸侯。这个低等诸侯,趁周天子大权旁落的机会,凭借武力,不断蚕食了身边的一些小国、弱国。于是,大脑膨胀,忘乎所以,一下子把高出于自己许多 倍的"王"号,贸然封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封号没有取得周天子的认可,已属不尽合法。又兼以卑封尊,更显得不伦不类。幸好天下正乱,即使有人不服,一时也 无心或者也是无力来干预这件事,故暂时也就敷衍过去了。但矛盾是客观存在的。果然,不出多久,问题就出来了。

      《楚世家》说:

      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去了王号,就是取消了封地。取消了封地,独立生存的条件就不复存在了。没有了独立生存的封地,熊无康成什么了呢?《吴越春秋?句践阴谋外传》上给我们提供了一点线索:

      弧父者,生于楚之荆山,生不见父母。为儿之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逢蒙,逢蒙传于楚琴氏。……大魏传楚三侯,所谓句亶、鄂、章,人号麋侯、翼侯、魏侯也。自楚之三侯传至灵王,自称之楚累世盖以桃弓棘矢而备邻国也。

      根据《吴越春秋》这点线索,逵夫先生分析说:

      去王之后,应该是称侯的,句亶王则应称为句亶侯或屈侯。《路史》就说屈氏始封之君"号屈侯"。

       逵夫先生的分析,顺理成章,似有道理。但尽人皆知,《吴越春秋》,东汉赵晔撰,其史料大半摭拾《左传》、《国语》与《史记》,而又喜随心点染,故价值向 称不大。即以上段为例,与《楚世家》关系至密。但时而说:"生不见父母",时而又说"所谓"什么什么,"人号"什么什么,闪烁其词,缥缈恍惚,把它视为一 段民间传说还可以,把它当做一段信史,却总使人感到有点不大放心。

      试想,《楚世家》只说了"亦去其王",并没有说"降而为侯",《吴越春秋》怎么无端说出三个"侯"来?还煞有介事地称"人号麋侯、翼侯、魏侯"什么的,这不是着意编排又是什么?

       我们认为,熊渠看到了"暴虐"的周厉王,受到震惊,故三思之后,忍着痛苦,去了三个儿子的"王"号。他的目的,无非是希望借此缓和自己与周厉王的矛盾, 从而避免受到一场残酷的打击。如果如《吴越春秋》所说,仅仅是降"王"为"侯"(按顺序应该先降为公,然后才是侯),那么,这就无异于在与周厉王玩游戏, 虚应故事,蒙混闯关。周厉王发现了,他会与熊渠缓和矛盾吗?熊渠的一场残酷的打击会避免得了吗?

      熊渠其人,在前"甚得江、汉间民 和",证明他有相当的政治手腕。后因征伐频频得手,一时轻率,故招来了周天子的不快。但此种不快尚未转为愤怒的行动,敏感的熊渠即已察微知著,很快做出姿 态,去掉王号,表示臣服。不管他当时在心里怎么想,他这样做,证明他不失自知自明,不愧为楚国的一代英主。既然如此,要"去"王号,他就会"去"个干净, 就不会给暴虐的周厉王留下任何可以凭借的口实的。而这,也恰恰是熊渠处理事情的一贯作风。《吴越春秋》未免太低估了熊渠的政治成熟度。

      逵夫先生可能有些过分相信《吴越春秋》,故在自己的大作里,也给它说了一句话:

      《路史》就说屈氏始封之君"号屈侯"。

      《路史》的话,见清张澍《姓氏寻源》卷四十一:

      《路史》云:"屈武王子瑕邑,号屈侯,后氏焉。"

      说的是楚武王子瑕封于屈,号屈侯,后以为氏的事,与熊渠的三个儿子半点关系也没有。不过,《路史》是以爵为氏,《史记》却以地为氏。情况略有区别。但以爵以地,都不离"屈",史家著书,遂两存之耳。

      读《楚世家》,有三句话多次引起我的深思:

      鬻熊子事文王,早卒……

      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

      这两句说鬻熊。

      母康早死。

      这一句说母康。

      同样是过早谢世:对鬻熊,一说"卒",一说"终"。对无康,却独独说"死"。通观《楚世家》,表述一个人的生命的结束,说"死"的也仅仅这一次。

      卒、终、死,区别本来微小,但这么微小的区别,严肃的史学家司马迁就是一丝不苟,决不混用。想其中一定有什么不能不区别开来的道理在。

      《礼记?曲礼下》云:

      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又:

      寿考曰卒。

      《礼记?檀弓上》云:

      子张病,召申祥而语之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今日其庶几乎!"

      无康曰"死",而不能曰"终",曰"卒",大概一则因为他位不过"大夫",地位太低。二则因为他死得太早,"寿考"也够不上。三则他的名被排在"庶人"、"小人"行里,恐怕还有别的什么问题。

      事情已经十分清楚:熊无康去王之后,一直到死,连个"大夫"也不是,更不要说"侯"了。

      熊无康失去了封号,也就失去了封地。失去了封地,也就失去了作为受姓之祖的一个重要条件。何况他还名列"庶人"、"小人",遭人白眼,谁还愿意认他做自己的"受姓之祖"呢?

      受姓之祖的希望,对于无康,已经是很渺茫了。

      二、亲子问题。

      《楚世家》很注意子嗣问题,因为封建诸侯国是需要亲生的子嗣来继承位置的,楚国也不例外。

      熊渠第三子的身体虽与乃兄差不多,很不健康,但儿子却是有的。《楚世家?正义》引宋均的话说:

      熊渠嫡嗣曰熊挚,有恶疾,不得为后,别居于夔,为楚附庸,后王命曰夔子也。

      《楚世家?集解》引服虔说:

      夔,楚熊渠之孙,熊挚之后。

      世系也明明白白。

      熊渠的中子也有子嗣。《楚世家》云:

      熊渠卒,子熊挚红立。

      又云:

      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

      这两句有不少歧解。清梁玉绳《史记志疑》疑此处"有脱文",应该不错。按理:两句中间可能脱去这样一句:"子××立。"补上这一句,二句才解释得顺当。

      中子有子嗣,少子也有子嗣。长子熊无康有没有子嗣呢?很抱歉,《楚世家》忘了记载。忘了记载是假,没有子嗣可以记载才是真。不然,中子、少子都记载了,为什么会忘了长子呢?

       请大家想想下面这件事:熊渠卒,无康早死,未能嗣位。如果他有儿子,于理于法,也是可以嗣位的。可是,嗣位落到了中子熊红身上。熊红卒,"子××立", 寻为其弟弑而代之,政治局势出现过一段短时间的动荡。这时候,如果无康有子,会站出来有所表示吧。可是却没有,这些情况,都在隐隐地说明无康是没有儿子 的。

      也许有人会说:熊无康在句亶,句亶处甲水之滨,"句、甲均见纽字",可通。而"甲"亦可"借为屈"。这时候,无康可能早已改氏为 "屈",成了屈氏的受姓之祖。少弟执疵自窜于夔,连楚祖祝融和鬻熊也不再祀。长子无康改氏为"屈",对于熊氏爵位的传承,恐怕也同样提不起多大的兴趣了。

      但是,熊无康真的已改氏为"屈",成了屈氏的受姓之祖了吗?很难说。让我们再复习一遍《楚世家》这段话:

      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后为熊无康。

      无康不是在去掉王号的时候,还一直明明白白地姓着"熊"

      吗?

      我们有一种想法:"句"与"甲"音近,"甲"又通"屈"云云,熊无康可能根本就不懂,他如果喜欢改氏,要么,直接用"句",要么,直接用"甲"。何必转弯抹角从"句"和"甲"的声音里"通"出一个"屈"来作为自己新改的氏呢?

       而且,还有更加使我们不可思议的地方。如果熊无康真的有自己的儿子,又真的已经改氏为"屈"了,那么,从他到楚武王封子瑕于屈之前,将近十代人,时间的 跨度不可谓不大嘛,为什么严肃的历史著作如《左传》之类,从来就没有提到半个以"屈"为氏的人物呢?好的没有,坏的也没有,原因到底在哪里?逵夫先生也许 觉得我们问得太幼稚,因为逵夫先生说过:

      屈瑕以前的屈氏人物《左传》中没有叙及,是因为《左传》记楚事起于楚武王。

       对,《左传》记楚事起于楚武王。但逵夫先生也许忽略了另一个事实,即同样为严肃的历史著作的《史记》,它的《楚世家》,算得上是一部简明的楚国通史吧。 可楚武王之前,"屈"氏人物也是半个也没有的呀!这与《左传》难道仅仅是一种历史的巧合吗?不!出现这种情况,解释只能是一个:熊无康没有亲生的儿子,即 使改氏为屈,也及身而斩,毫无意义。

      "三王"少了二王,"三姓"少了二姓,逵夫先生提出的"王族三姓说",至此便完全瓦解了。

      熊无康既无独立生存的封地,又无传宗接代的儿子,他要成为所谓"王族三姓"中任何一姓的"受姓之祖"都没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屈氏的受姓之祖还是屈瑕

      最早提出屈瑕为屈氏的受姓之祖的是东汉《楚辞章句》的作者王逸,他在《离骚章句》里引《帝系》说:

      ……(楚)武王求尊爵于周,周不与。遂僭号称王,始都于郢。是时生子瑕,受屈为客卿,因以为氏。

      武王求尊爵的事,《楚世家》写得更详细:

       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 楚,王室不听,还报楚。三十七年,楚熊通(即武王——引者)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 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

      这就是楚武王"僭号"一事的始末。但"是时生子瑕,受屈为客卿,因以为氏"诸端,《楚世家》却没有提及。那么,《帝系》这些话,把屈瑕与楚武王的关系靠得紧紧的,是不是也有什么根据呢?根据可能在《左传》。

      《左传?桓公十一年》云:

      楚屈瑕将盟贰轸,郧人军于蒲骚,将与随、绞、州、蓼伐楚师。……遂败郧师于蒲骚,卒盟而还。

      《左传?桓公十二年》云:

      楚伐绞,军其南门。莫敖屈瑕……覆诸山下,大败之,为城下之盟而还。

      《左传?桓公十三年》又云:

      春,楚屈瑕伐罗。斗伯比送之,还,谓其御曰:"莫敖必败,举止高,心不固矣。"……及罗,罗与卢戎两军之,大败之。莫敖缢于荒谷。

      三次战争,二胜一败。败了之后,即慨然"缢于荒谷",以死谢罪。这样的一个屈瑕,还真是有血性,值得后人赞叹,值得后人乐于尊其为自己的"受姓之祖"。

       鲁桓公十一、十二、十三年,相当于楚武王四十、四十一、四十二年。屈瑕领导的这三次战争,全部发生在楚武王当政的这一段时间里,这不把屈瑕和楚武王的关 系靠得紧紧密密的才怪呢!但是,屈瑕是不是楚武王的儿子,并且曾受屈为客卿,因而为氏诸端,《左传》和《史记》一样,也没有只字提及。那么,这些话到底是 怎么添上的?这就恐怕不能不怀疑是《帝系》的向壁虚造了。虚造就少不了疏漏。逵夫先生敏锐地看出了这些疏漏并且进行过批驳:

      既说屈瑕是楚武王之子,又说"为客卿",则自相矛盾。客卿产生于战国而不见于春秋,王逸说屈瑕为客卿,明显有不实之处。

      集中批驳"客卿"问题。

      "客卿"一名,"产生于战国而不见于春秋",也许是不争的事实。王逸的文字里,出现了这样几乎是常识性的错误,他的这段文字的可信度当然就要大打折扣了。但我们读《史记?屈原列传》,张守节《正义》引王逸上面这段话说:

      楚王始都,是生子瑕,受屈为卿,因以为氏。

       "卿"前却没有"客"字。疑"客"字为后人据战国习语而妄增。《左传?昭公十七年》杜预《注》云:"楚人谓未成君为敖。"《左传?桓公十一年》孔颖达 《疏》云:"楚呼卿为君。"地位很高。又,《左传》桓公十一、十二、十三年,并谓屈瑕官"莫敖"。姜亮夫先生在其《屈原赋校注?屈原传疏证》中引孔颖达上 面那句话后指出:

      ……莫敖亦卿阶矣。

      则《史记》"受屈为卿"的话与《左传》"莫敖屈瑕"的话十分吻合。而且,据 姜先生考查,"莫敖"这个位置,从屈瑕开始,"直至春秋之末,屈瑕、屈重、屈完、屈荡、屈到、屈建、屈生七世相承……为莫敖者更无他姓人"。说明屈瑕受屈 为卿,以屈为氏之后,"卿"的位置也世相传承,非"屈"莫属了。分封制度造成的特殊现象这也是表现之一。

      不过,屈瑕与楚武王的关系还不止一个"客卿"问题。逵夫先生在《左传》里也有发现。无以名之,姑名之曰"称谓"问题吧。逵夫先生说:

      《左传》中屈瑕……称之为"屈瑕"、"楚屈瑕"、"莫敖"(准确点说,称"楚屈瑕"与"莫敖屈瑕"),并无王子或公子之称,更没有说他是楚武王之子。

      这是一。还有:

      《左传》中说屈瑕称楚武王为"王",武王夫人邓曼对楚武王称屈瑕为"莫敖",仅是君臣之分,看不出有父子、母子关系。

      这是二。

       人物的称谓,在《左传》里,的确不十分规范。比如对屈瑕,有时在姓名之前冠以国名,曰"楚屈瑕"。有时在姓名之前又冠以官名,曰"莫敖屈瑕",即不求统 一。《史记》里的人物称谓也比较混乱。如公子弃疾是楚灵王的儿子,他一生牵涉了不少事。但在每一件事里,他的称谓都时有变动。特别是第一次,楚灵王派他去 杀人,《楚世家》是这样叙述的:

      灵王使弃疾杀之。

      正如逵夫先生所说,在这句话里,无论如何只看得出灵王与弃疾的君臣关系,而看不出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

      还有两处:

      令公子比见弃疾,与盟于邓。

      遂入杀灵王太子禄,立子比为王,公子子皙为令尹,弃疾为司马。

       "比"与"弃疾"都是灵王之子,"比"前加"公子","弃疾"前却不加,好像他们不是兄弟似的。特别是第二处。"禄"前称"太子","比"前称"子", "子皙"前称"公子",独独"弃疾"之前没有任何表示人伦关系的称谓。这是行文的疏忽吗?我们认为:这是随意。古人未必清楚,由于他们行文的随意,给后人 带来了多少理解上的麻烦。好在弃疾之名,文中还有两处加了"公子"的称谓,使我们在确认他与灵王的关系时,不至于像《左传》叙述屈瑕与武王的关系那样,模 糊不清,难以把握。

      至于说屈瑕称武王为"王",武王夫人邓曼在武王前称屈瑕官名"莫敖",就对他们之间的父子、母子关系表示怀疑,那 或许有些过甚。还是以弃疾与灵王为例吧:灵王死后,公子比为王,可他尚不知灵王已死,畏其复来。公子弃疾利用比的胆怯,从中作乱。有一次,他指使船人从江 上走呼曰:"灵王至矣!"又有一次,他指使"曼成然"告诉"初王比及令尹子皙曰:‘王至矣!’"两次使人直呼灵王,与屈瑕和斗廉议事时直呼武王为"王"又 有什么区别?

      再说:"楚子"就莫敖屈瑕的情况向武王"夫人邓曼"汇报,邓曼回话时,几次以官名莫敖称屈瑕,这也是很正常的。因为这不是母子间的闲谈,这是与国家要员谈论与屈瑕有关的国家大事。称其官名很恰当,不称其官名反不妥呢!

      用称谓来判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最简捷,最可靠的办法。但是,古人对称谓问题有时比较随意,我们不能过于拘泥。

      《庄子?杂编?桑庚楚》云:

      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

      《史记?屈原列传?正义》云:

      屈、景、昭,皆楚王族。

      王逸《楚辞章句》亦云:

      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

       王先谦在其《庄子集解》里对《庄子》里那几句话作了解释:"楚公族不受姓。"昭、景二族,"著其所戴之先人为氏",世系相承,不别为宗,故曰"著戴"。 《说文》:"首,戴也。"有起始义。甲氏,以始封而著称,故曰"著封"。马叙伦《庄子义证》说:"甲借为屈,音同见纽。"是"甲氏"即"屈氏"也。屈瑕受 封于屈而为氏,情况与以始封而著称正合。

      但我们认同庄子说的"甲氏"就是《史记》说的"屈氏",并不说明我们认同"屈"是从"甲"通 来的。庄子生活在屈瑕之后许多年,早知楚国有个了不起的"屈氏",偶而借"甲"与"屈"一通。并不是先知道"句亶"、"甲水"这一地一水的名称,然后再把 它们与"屈"来相通的。借"甲"为"屈","屈"在先,"甲"在后。以"屈"与"句"、与"甲"相通。"句"、"甲"在先,"屈"在后。先后顺序不同,看 问题的出发点便不同,结论也就不同了,不宜混为一谈。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逵夫先生说:

      古今任何记载都没有能指出屈瑕受封的这个屈在什么地方。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但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

       我们知道,楚族三姓,来源最清楚的是昭,昭是昭王之后,故受姓于昭。景的先世已不可考,一切都是未知数。屈氏,至少还知道自己的始祖瑕封于屈,因以为 氏,比景氏幸运得多。因此,即使"受封的这个屈"在哪里,史无明文,目前尚无法确指。但关于姓氏,无法确指的问题太多了,决不能因为某一个无法确指的问题 竟把已能确指的也一概加以否定吧!

      何光岳先生著《楚源流史》第347页上说:

      今湖北房县西北渚河南岸有屈家坡,传说有古遗址(可能为屈原遗址——引者),或即其地。

      为什么那里以"屈"名地呢?因为那里出产一种叫"大屈"的东西。章太炎在《春秋左传读》内解释说:"盖以弓为车弓,故名大屈也。"于是,何先生推论说:

      则屈地因产大曲弓及铜弩而以名其器,房县自古产铜矿,正合屈之地望。

      但楚武王子瑕始封是否即此"屈",亦未可必。聊备一说,以待深考吧。

       我们就熊母康不是屈伯庸,熊母康不具备作为受姓之祖的基本条件,屈氏的受姓之祖还是以屈瑕为适当三个问题,对逵夫先生在《文史》所发论文和在人民文学出 版社所出专著,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论述极为肤浅,极不成熟。读者诸君,就当我们是写的一篇学习逵夫先生大作的心得吧。

      二○○六年五月完稿

      收入中国屈原学会编

      《中国楚辞学》第十三辑

      学苑出版社二○○九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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