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定本水浒传七十五卷

【刊本】:

明崇祯间贯华堂原刊本

【解题】:

按:是本载圣叹序,云系贯华堂所藏施耐庵古本。其书正传七十卷,楔子一卷,施耐庵序一卷。其圣叹外书、圣叹序三首,及《宋史纲》、《宋史目》、《读第五才子书法》,又为三卷,附于前,凡七十五卷。考周亮工《书影》卷一云:“《水浒传》相传为洪武初越人罗贯中作,又传为元人施耐庵作。近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所续,因极日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矣。”则古本之说实圣叹所托。圣叹本姓张,名采;改姓金,名喟,一名人瑞,字圣叹,南京苏州府长洲县人。其评定此书在崇祯十四年,自是七十回本通行,以迄于今,传诵不衰,几于家有其本。按《水浒传》自明以还,传本非一,其著者有百回本,有百十回本,有袁无涯刊之百二十回本,圣叹此本即从袁无涯刊之百二十回本出,观楔子前“试看书林隐处”一词全袭袁本可知。唯改引首为楔子,将袁本之引首与袁本第一回全文、第二回之洪太尉回京一小段合并为楔子,以袁本第二回记高俅事者为第一回,又删去袁本七十二回以下之文不录,遂成圣叹所云贯华堂古本《水浒传》。周亮工与圣叹乃同时之人,其书发圣叹作伪事,今以其言验之,皆确,可谓有关《水浒》之重要文献。至圣叹本文字以袁本、百回本勘之,如卷九“与庄客唱个喏”,注云:“俗本作打个问讯。”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与庄客打个问讯”。同卷“起身唱个喏”,注云:“俗本亦作打个问讯。”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起身打个问讯”。又同卷“引小僧新妇房里去”,注云:“处处自称洒家,此独云小僧者,为新妇房里四字合成妙语以发一笑也。”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引洒家新妇房里去”。又同卷“只见二头领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注云:“只得一句四字画出气急败坏人。俗本恰失此四字。”今按袁本、百回本并无“只得一句”四字。卷十“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注云:“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叙事明白平妥,并无所谓章法奇绝者。卷二十六武松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注云:“俗本改作我不是梦里么?”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我不是梦里么?”卷三十一武松伪作吃了药酒,眼紧闭,倒在凳边。其后孙二娘之言语动作,皆是武松听出。故屡用只听得、听得、听他字样。眉批云:“俗本无八个听字,故知古本云妙。”今按袁本、百回本皆不用听字。以此二本本谓武松眼虚闭倒在凳边。其后孙二娘之言语动作,是武松偷睁眼所见及作者叙事之词,与圣叹本异也。卷三十二张青长武松九年。注云:“俗本九年作五年。”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长武松五年。卷三十三施恩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么?”注云:“也算一望句,俗本作哥哥吃么?”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哥哥饮么?”卷三十五“四道寒光,旋成一团冷气。”注云:“竟是剑侠传中选句,俗本改去,何也?”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卷三十六武行者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黄便立定了叫。黄狗句下注云:“黄狗得意。俗本落此句。”今按袁本、百回本皆无黄狗句。卷三十八宋江秦明:“若是没了嫂嫂夫人,花知寨自说有一令妹,甚是贤慧,他情愿赔出,立办装奁,与总管为室如何?”注云:“妙绝花荣,不惟善用兵,又善用将,乃至又善用其妹也。俗本讹。”今按圣叹本谓花荣自愿以妹嫁秦明,不关宋江事。袁本则谓宋江愿主婚,文为“若是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甚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陪备财礼,与总管为室,如何?”(百回本文与袁本同,惟若是作虽然,主婚作主媒。)词意与圣叹本不同,此圣叹所谓讹也。同卷“花荣仍请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道好。”注云:“妙绝花荣,不惟勘定祸乱,又能正名定位,真是极写之矣。俗本皆讹。”今按袁本、百回本此处文皆作“众人都让宋江居中坐了”,无“秦明道好”四字。谓定坐位是众人事,不专属花荣。此圣叹所谓皆讹也。卷四十一“不爱交游只爱钱”,注云:“俗本讹。”今按袁本、百回本并作“不怕官司不怕天”。卷四十四“说时迟”,注云:“说时迟那时快六字,固此书中奇语也,乃此处又作两半用,更奇绝。”今按袁本、百回本文云:“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齐发作。”并不作两半用。卷四十六“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注云:“绝妙好辞,诸书所无。”今按袁本、百回本此段插附词偈有云:“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此节取词中语。凡此文与袁本、百回本异者,皆圣叹所改。其称俗本,实旧本也。又有依袁本而斥百回本者,如卷十八刘唐云:“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注云:“俗本作平白骗了十两银子,我夺来还了他,他必然敬我。此成何等语!”按圣叹此文与袁本同,所称俗本实百回本之文。袁本于百回本偶有润色,此特为圣叹所许耳。以上所举诸例,圣叹所改虽多,亦未有绝胜处,且有时专在字面上弄狡狯,细察之并无意味。而其注动斥俗本,扬己之善,沾沾自喜,殊可不必。又圣叹本浮华之士,学问甚疏,其所评论,以浅而易晓,特为世人所喜,然往往有不知其义而妄说者,如卷十一云:“赤口上天,白舌入地。”“赤口自舌”本宋元人习语,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三“五月”条,载端午士官等家,以生硃于午时书“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之句,义与此同。乃评云:“八字成文,其中无有而外烨然。”卷二十五云:“不怕你教五圣摄了去。”五圣五通,本宋时民间所信妖神,陆游《入蜀记》、洪迈《夷坚丁志》均记之。乃评云:“确是识字看曲本妇人语。”卷三十三记武松至快活林,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酒家望上书河阳风月,乃汴京旧俗,厉鹗等所编《南宋杂事》卷二特采其事入之歌咏。乃评云:“看他加出四个字。”卷四十三酒旆书“浔阳江正库”,考宋时官酒库原有正库之名,如《梦粱录》卷十所载点检所官酒库有金文正库、钱塘正库、藩封正库,安抚司所管酒库有德清正酒库,此自据当时名目。乃评云:“奇语。”不知有何奇处。又卷四十三浔阳楼联“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此联亦见元曲,致远《岳阳楼》剧第一折以为岳阳楼联,盖当时传诵之句,小说偶然采用,并无深意。乃评云,“暗将八字挑动宋江雄才异志,绝妙之笔。”又卷六十六“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光前绝后”,前人为文多用之,唐李玫《纂异记》载酒徒鲍生于历阳定山寺遇江文通、谢希逸之鬼,文通称希逸《月赋》曰:足下赋云:“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暖空,素月流天。”可谓光前绝后矣。(据《太平广记》卷二四九“韦鲍生妓”条引。)明息机子刊本元宫大用《范张黍》剧第三折《柳叶儿》曲云:“你如今光前绝后。”四字本非创语。乃评云:“只将绝字换过耀字,而光字亦换却矣。换古之妙,至此方是出神入化。”凡此皆不能推究本原,但就字面批评数语,强作解事,殊可笑也。

一九三五年稿,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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