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抽思》说到屈原与汉北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19 属于: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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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
      内容提要:

      汉北即汉水之北,可分为上游、中游和下游三部分。屈原去过汉北。原因:怀王十六年因草拟宪令事遭上官大夫之谗被疏,但 不是作为罪人放逐去的。时间:最可能是怀王二十五年至三十年之间,而不是怀王二十四年。地域:主要是中游和上游,甚至已进入"异地",可能即秦地,而不是 与郢都比较靠近的下游。目的:了解秦楚两国的种种情况,为制定抗秦之策提供依据。是君王昏聩,一切都成了枉然。

      关键词:

      遭谗被疏 汉北 了解民情

      一

      《抽思》写道:

      有鸟自南兮,

      来集汉北。

      以"鸟"自况,在屈原作中甚为常见。《离骚》云:"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涉江》云:"鸾鸟凤皇,日以远兮。"《哀郢》亦云:"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都是适例。

      故我们认为:《抽思》是屈原在汉北的作品。

      屈原去汉北是什么时候呢?

      据《楚世家》:

      怀王十六年,屈原因宪令事遭谗被"疏"。知以前一直在郢都。

      怀王十七年,秦取楚汉中之郡,屈原不可能去汉北。

      十八年,秦分汉中之半以和楚。楚不纳,欲得张仪而甘心。仪至,因靳尚与郑袖得脱。原使齐归来,谏杀张仪,追不及。知此前原仍未去汉北。

      怀王二十五年,秦复与楚上庸。上庸位于汉水中游偏上。原去汉北,此时很有可能。

      三十年,秦昭王楚怀王约为婚姻,公子子兰劝王行,原止之(《楚世家》为昭雎)。知此时原又在郢都。

      不久,怀王客死于秦。顷襄王与子兰"迁"原于江南,《哀郢》云:"江与夏之不可涉",失去了行动自由,去汉北的可能性极小。

      顷襄王十九年,楚割上庸、汉北地与秦。去汉北的可能性永远没有了。

      故我们认为:屈原去汉北,当在怀王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之间。《抽思》是屈原在怀王时的作品。

      但是,持反对意见的并不是没有,清初王夫之就是一个。他说:

      原于顷襄之世,迁于江南,道路忧悲,不能自释,追思不得于君,见妒于谗之始。自怀王背己而从邪佞,自退居汉北以来,虽遭恶怒,未尝一日忘君。而谗忌益张,嗣君益惑,至于见迁南行,反已无咎,而世无可语,故作此篇而自述其情。

      释"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句云:

      此追述怀王不用时事,时楚尚都郢,在汉南,原不用而去国,在汉北。

      十分清楚,王夫之把《抽思》视为忆旧之作。写作时间延至顷襄王"迁"原之后,而地点则由"汉北"移到了"江南"。

       不过,细味《抽思》,诗中无"追思"、"追述"的迹象。王夫之的观点纯属臆造。但王还从《抽思》"长濑湍流,溯江潭兮"一句中挑出"江潭"二字来加以附 会,以为即"出辰州",而"入沅"的"潭水"。殊不知,割下"江"字不管,单取一个"潭"字立说,同样是臆造,不足以服人的。

      二

      有一种观点值得一提。《抽思》是怀王时的作品,他们认同。但具体是怀王什么时候却与我们不一致。提出这一观点的是清代的林云铭,他的根据在《史记?楚世家》里。

      《楚世家》说:

      (怀王)二十四年,倍齐而合秦。秦昭王初立,乃厚赂于楚。楚往迎妇。

      林对这一小段特意加了注解,说:

      屈子以彭咸死谏为法,必越谏而被远迁,绝其言路。

      林推测:怀王二十四年,往秦迎妇,屈原不但"死谏",而且还可能"越谏",因此,再一次激怒了怀王,使他在十六年"疏"原的基础上,新账老账一起算,两罪并罚。"绝其言路","远迁"异地。

       但是,把《楚世家》与林《注》稍稍对照一下,愚钝如我辈,也会很快地直觉到两者之间的差距简直是无法以道里来计算的。在《楚世家》里,有谁读出了屈原 "死谏"的言论?在《楚世家》里,又有谁见到了屈原"越谏"的行为?全没有!那么,怀王心中的愤怒是怎么激起来的,愤怒没有激到相当的程度,怀王又怎么会 两罪并罚,一定要"绝其言路",把他"远迁"到异地去呢?

      事实上,怀王二十四年入秦"迎妇"这件事,在《史记?屈原列传》里根本没有 提及。估计当时秦国正拉拢楚国,楚国内部的亲秦派势力甚嚣尘上。早已被"疏"的联齐派领袖屈原,审时度势,保持克制,对这一件事可能始终未作正面的表示, 或者有所表示却没有造成影响,故《本传》略而不录了。林云铭何所据而出此无稽之谈,令人费解。

      奇怪的是,林的观点,却为今人著名楚辞学家赵逵夫先生全盘地接了过来,并作了不少的补充。

      首先,赵先生给林补充了证据:

      《惜诵》云:

      忠何罪以遇罚兮。

      非余心之所志。

      "遇罚"指什么?赵说:就是指怀王二十四年屈原谏入秦迎妇事而遭"贬谪迁放"这件事。

      考《惜诵》写于怀王十六年后不久,即因宪令事而遭谗被"疏"后不久,下距怀王二十四年还有好一段时间呢!

      近人游国恩先生说:

      (《惜诵》)"致愍"便是"遇罚"。单说遇罚,便知此时没有被逐了。

      "没有被逐"即"没有被迁"。前辈学者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基本一致,不必多疑。

      但赵先生又说,《惜往日》里也有证据:

      弗参验以考实兮。

      远迁臣而弗思。

      考《惜往日》多忆旧:首八句忆怀王时事,以下多忆顷襄王时事,上二句就在这一部分里。因此,这个"远迁"的"迁"与《屈原列传》上"顷襄王怒而迁之"的"迁"为同一件事,即顷襄王登位不久"迁"原于江南这件事,这又比怀王二十四年后了许多年。

      前辈学者以《惜往日》为屈原绝笔者不少,虽未可必,但属屈原晚年的作品决无疑义。这时候,屈原的怨恶对象,责数对象主要不是怀王,而是顷襄王了。

      《屈原列传》里提及的那件谏怀王入秦迎妇事,《楚世家》写在怀王三十年里,不过进谏的人为昭雎罢了。

       两个观点相同的人(昭雎与屈原),为了同一事件(怀王欲入秦迎妇),在同一时间(怀王三十年),同一地点(楚宫廷),与同一政治对手(公子子兰),进行 了言辞几乎一样的争辩("秦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奈何绝秦欢"),最后的结局,也完全没有区别(怀王被扣"以求割地","卒死于秦")。相似 乃尔,足证两文所写为一事。但同一件事,却分别写在《楚世家》和《屈原列传》两篇既有侧重、又有关联的文字里,到底哪一篇是真实的呢?两篇都是真实 的。司马迁惯用"互见法",这也是表现形式之一:昭雎讲的话,就是屈原讲的。屈原讲的话,也是昭雎讲的。见其一则知其二,如此而已。

       依林与赵先生之说,怀王二十四年因"死谏"、"越谏",已被怀王"绝其言路","远迁"异地。时隔六年,怎么又偷偷回到郢都,对另一桩"迎妇"事再一次不 顾一切地大放厥词,大进其"言"呢?大家想想,即使屈原此时胆量不减当年,怀王与他周围的那批佞臣的政治度量能毫无原则地对屈原宽容吗?

      我们认为:怀王二十四年,屈原没有受到"远迁"。

      三

      本来没有"远迁",林《注》也没有明说"远迁"的地方,可赵先生却明明白白地说了:

      屈原在怀王时曾被迁放于汉北是可以肯定的。

      这是赵先生对林说的一点更为重要的补充。

      屈原去过汉北,事实确凿。

      但是,屈原去汉北是怀王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之间自己有事去的,而不是怀王二十四年因"远迁"被迫去的。

      如果是"远迁"被迫去汉北的,那么,汉北就应该有一个"迁放大臣"的区域,赵先生说:有。

      赵以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的《云梦与云梦泽》一文为依据,指出钟祥一带,新石器时代即已成陆为平原。而京山一带,却是一个浩淼无际的"汉北云梦泽",但到了春秋中叶,这里也发生了地质水文的变化,一步一步地成了陆地。

      接着,引《尚书?禹贡》为证:

      荆及衡阳惟荆州,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土梦作。

       "云",《说文》云:"山川气也,从雨。云象回转形。"所谓"回转形",指水气缭绕升腾的样子。"云"来源于水,故楚之水泽曰"云梦"。《说文》又云: "梦,不明也,以其字从夕。""夕"为半月,故曰"不明"。《释名?释水》云:"海"者"晦"也。《说文》云:"晦,月尽也。"月已尽,故亦不明。谓"大 泽"为"梦",犹谓"大海"为"晦",皆就其浩淼无际言之。"云土",疑为水中积淀而成的陆地。"梦作","",整治也。整治大泽积淀而成的陆地为人所用 的意思。

      这些话,似乎已为多数学者所接受。

      于是,赵总结说:

      汉北之地,其西部成陆早;也有一些山陵。东部成陆迟,林薮之中,亦应有正在淤塞中的水潭、沼泽,但大部分地方为山林原野,为鸟兽出没之处。整个一大片地方。战国时均为楚王游猎区。

      "游猎区"嘛,少不了"山林原野"、"鸟兽出没"啰。故赵先生又说:

      先秦时楚人所谓"汉北云梦之地"……距郢都不远而又荒僻少人烟,正是迁放大臣的理想地区。

      赵先生划定的汉北,总体上好像是两个"特区":一、"楚王游猎区"。二、"迁放大臣的理想地区"。两个性质根本对立的地区放在一起,让"迁放"的罪臣与万乘之尊的君王有机会近距离甚至零距离接触,不知道一天到晚锦衣玉食的谋臣们有没有考虑过"危险系数"有多大!

      但是,赵先生好像不把这个问题当做一个问题,他居然还说了下面这些话:

      一、屈原在怀王二十四年"远迁",并"非废官放逐"。

      二、"屈原被放汉北云梦之地","是管理这片地方的林木禽兽资源(避免人们砍伐狩猎)和君王大臣游猎中的有关事宜"的,相当于中原国家的"泽虞"。而所管范围还要"稍大"。

      屈原"远迁"汉北云梦,原来是去做官的。什么官?赵先生说:"掌梦之官"。

      很明显,屈原这个罪臣,名正言顺地可以与君王近距离甚至零距离接触,我们上面那点担心,在赵先生看来,只是一种多余。

       "迁"与"窜",齿音对转。在先秦,"窜"是"驱逐禁锢"的意思。"驱逐禁锢"之人,行动已受限制,无疑就是"罪人"。一为"罪人",本来有官在身也必 须"废官",无官的,更不会反给一个。赵先生也说过:屈原远迁,非"明确定为罪犯",但也"实际与罪犯无异"的。这样的人,还能担任"掌梦之官",常常与 君王近距离甚至零距离接触吗?

      可赵先生却在屈原自己的作品里发现了内证。

      《惜诵》说:

      矰弋机而在上兮,

      罻罗张而在下。

      设张辟以娱君兮,

      愿侧身而无所。

      赵先生这样解释说:

      ……诗人任"掌梦"之职,只能是备矰弋,张罻罗,以为君之游猎娱乐,不得与闻国家大事。

      楚国的"掌梦之官",即掌管云梦一带的地方官,文献上未见记载,能不能"与闻国家大事",我们不清楚。但赵先生说过,"掌梦之官"相当于中原国家的"泽虞"。《周礼?地官》上的一段话可以让我们参照。

      泽虞,掌国策之政令,为之厉禁。使其地之人守其财物,以时入之于王府,颁其余于万民。凡祭祀、宾客,供泽物之奠。丧纪,供其苇蒲之事,若大田猎,则莱泽野及弊田,植虞旌以属禽。

       不难看出,泽虞"掌国策之政令,为之厉禁",这不是"与闻国家大事"是什么?泽虞还"使其地之人,守其财,以时入之于王府,颁其余于万民",这不是"与 闻国家大事"又是什么?还有"祭祀、宾客"的供应,"丧纪"、"田猎"的准备,"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唯送死,可以当大事", 明明都是"大事",否定其为"大事",又有什么理由呢?

      赵先生以为"掌梦"之职不能"与闻国家大事",固然与事实不尽相符。而对"备 矰弋"、"张罻罗"等的理解,则更是令人难以接受。"备矰弋"、"张罻罗",原是屈原设下的比喻,比喻当时社会的严刑峻法。正如王逸所说:"君法繁多,谗 人复反设张峻法,以娱乐君。己欲侧身窜首,无所藏匿也。"赵先生竟把这些视为"掌梦"之职的具体工作,可以说完全对错了号!

      惟其如此,赵先生对上下句的主语也提出了质疑:

       历来解释……大体皆以"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三句话的主语指朝中奸党,以"愿侧身而无所",一句的主语为诗人自指。这种解 释显得过于任意。因为《楚辞》上下两句中如无其他标志,一般说来主语应是一致的。而且,在此前面是"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 今而知其信然",同"愿侧身而无所"以下直到篇末一样,主语是诗人自己。那么,"矰弋机而在上"三句的主语也是"吾"——诗人自指。

       我们认为,赵先生说,"作忠造怨","折臂成医",主语是"吾",谓语是"闻",不错。接下来,"矰弋在上"、"罻罗在下",主语还是"吾",谓语还是 "闻",语法上叫承前省略,也完全正确。不然,刚刚在痛恨"作忠造怨"的不合理现实,愤然要做一个"折臂成医"的"明白人"。而一转眼,全身心地投入到一 场为君王"备矰弋"、"张罻罗"的"游猎娱乐"的活动中去了,把全诗饱含着的怨郁愤慨的气氛破坏得干干净净。说这几句"显得过于任意",还真是有点道理 呢!

      让我们把上下八句一起译成现代汉语吧:

      我听说过于忠诚,必与小人结怨。

      忽而听到,还以为是过分之言。

      九折臂终成良医,

      今天总算看穿!

      我也听说:杀人的弓矢装在上面,

      捕人的网罗设在下边。

      弯弓张网,只为君王心欢。

      我想躲避,无处找到平安

      主语、谓语一贯到底,文从字顺,了无扞格呀!

      上面说过,《惜诵》写于怀王十六年之后不久,屈原到汉北在怀王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之间,因此引《惜诵》证明屈原在汉北的情况,毫无意义。就连我们对《惜诵》上引数句的辨析,也全是一堆废话。

      汉北云梦一带,作为"楚王游猎区",史不绝书,勿庸置疑。但说是"迁放大臣的理想地区",屈原"远迁"来此,还在"楚王游猎区"那边担任"掌梦之官"呢。要人相信,难哪!

      四

       也是无巧不成书,据说,就在屈原担任"掌梦之官"的期间之内,有一次,楚怀王来云梦游猎,遇上了一只青兕,仓猝间,"亲自发箭射之,犯了禁忌,也受了惊 吓"。作为掌梦之官的屈原,深感严重失职,因而负罪自责,写了一篇《招魂》,祈求上帝放回怀王因"犯了禁忌,又受了惊吓"而走失了的生魂。

      《招魂?乱词》里有句云:"君王亲发兮惮青兕。"赵上面所说的便是从这一句演绎出来的,但演绎得不尽准确。

      首先讲"惮"字,王逸注:"惮,惊也。言怀王是时亲射兽,惊青兕而不能制也。""惮",使动词,使青兕牛受惊,赵以"怀王……"受了"惊吓"为说,失之远矣。

       其次说"犯了禁忌"一句。杀兕犯禁的故事出《吕览?至忠》。文中引故《记》曰:"杀随兕者,不出三月。"杀死兕者,三月必死,故俗忌杀兕。荆庄王猎于云 梦,射随兕,中之。因而"犯了禁忌"。但《招魂》中的青兕只是被箭吓跑,并未中箭而死,故不为犯忌。不能把闻箭"吓"跑与中箭而死当做一回事。

      怀王吓跑了青兕,而没有杀死。青兕受了惊吓,怀王却没有。无论怎么说,给怀王招魂,没有这个必要。

      就说"招魂"吧,谁能招魂?

      王逸注《招魂》云:

      招魂者,本掌梦之官所主职也。

      这话说得不怎么显豁,但把"魂"与"梦"自然地联系在一起,不为无见。

      初民以为,一个人可以分成肉体和灵魂两部分。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说:灵魂在人出生之前,便已经生活在"理念"中了。所以他说:

      所谓事物的毁灭和死亡,乃是组成事物之部分的分解,而只有由部分所组成的复杂事物,才有部分,才可能被分解。灵魂与肉体完全不同,只有肉体才是由部分所组成的。因而可以分解(死亡——引者),而灵魂是不能分解的,因此是永恒的。

      由于相信灵魂可以离开肉体而独立存在,故先民把睡梦中出现的情景当做暂时离开了肉体的灵魂在活动。"掌梦之官",实际上是掌魂之官,在民间,通称为"巫"。

      到了清末,马其昶释"掌梦"之"梦"云:

      "梦"即篇末"与王趋梦"之"梦",谓"云梦"也。

       《招魂》"掌梦"之"梦"(梦魂)与汉北"云梦"之"梦"(梦泽)混而为一。于是,"掌管云梦"大地的官与职掌招魂术的巫,也就合为一体了。有人说屈原 是巫,也许可以胜任招魂的"掌梦",但如果说《招魂》的"掌梦",就是"掌管云梦大地"的官,就是"掌梦之官"的简称,恐怕还要另有确证才行。

      为了使《招魂》里的"掌梦"与汉水下游的"掌梦之官"联系起来,赵先生把出现在《招魂》里的一条本来不见于先秦文献的"庐江"也努力地证成为汉水下游的一条"由西向东流"去的"长满芦苇"的大江了。

      所谓"庐江",说白了,只是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一条江罢了。

      《释名?释诂》云:

      土色黑曰卢。

      "卢"与"庐"古通。《国语?晋语》"侏儒扶卢",《考工记》"卢"作"庐"。卢为黑色,五行观念,黑主死,故《招魂》以"黑"名"水"也。有马曰"的卢",色黑,《相马经》谓为"凶马",亦以黑主死之故。

      关于《招魂》,司马迁断为屈原作,王逸、朱熹这些楚辞大家一并属之宋玉。而所招之魂,是生魂,还是亡魂?魂主是谁,歧说更是难齐一是。赵说建立在屈原为"掌梦之官"这一前提下,如前提有误,其说自然也就难以成立了。

      五

      赵先生说:

      楚人所言汉北,是就近郢都之汉水下游言之。

      即今之钟祥、京山、天门一带。

       由于这个先入之见,赵先生把《抽思》、《思美人》中的"江潭"、"长洲"、"大薄"等一般的自然风物,一概作汉水下游的特定景观甚至具体地名来看待。考 证虽然下了工夫,但留给我们的困惑还是很多。有江自有潭,积沙就成洲,水多则草木丰茂嘛,处处皆然,非独汉水下游。《抽思》"北山"一本作"南山",盖山 上有松,松鹤延年,因与"寿比南山"的古谚相联系,改"北"为"南"了。而"南山"之名几乎遍布中国大地,"北姑",从王逸作"地名"看即可,不必增字谓 为"北姑射"之山云云。《渔父》中的"沧浪水"即"清水",也不一定在汉水下游。卢文绍《钟山札记》卷四云:"仓浪、青色。"至确。"沧"念"","浪" 念"",二字叠韵,"青",南楚俗念"",与"沧浪"亦同韵。"青",缓读为"沧浪",急读则为"青"。今湖南邵阳武冈、常德阳并有"沧浪水",如以为 此水为武冈或龙阳所独有,那也只是徒劳。

      赵先生力主《抽思》的汉北为汉水下游云梦一带,目的很明确:给屈原寻一块"迁放"的处所,送 一个"掌梦"的官职,争一篇《招魂》的著作。不迁放来这个处所,就送不了这个官职,没有这个官职,就争不来这篇著作。几经周折,赵先生终于改写了屈原的这 段历史,这段新鲜而又颇带传奇色彩的历史,对于屈原,可谓功德无量。可惜屈原《抽思》的汉北,却不在汉水下游。

      第一,赵先生一再说过:楚人所言汉北"就近郢都"。《抽思》却不这样:

      一而说:

      道卓远而日忘兮,

      愿自申而不得。

      "卓"一本作"逴",《说文》:"逴,远也。"说明写《抽思》的地方离郢都很远。

      再而说:

      惟郢都之辽远兮,

      魂一夕而九逝。

      更表明郢都离自己写《抽思》的所在地绝远。

      三而说:

      路远处幽。

      还是就一个"远"字着笔。

      《抽思》之中,三言其"远"。《抽思》的汉北,不在"就近郢都"的汉水下游无疑矣!

      第二,有一句话更应引起我们的注意:

      好姱佳丽兮,

      牉独处此异域。

      汉水北面,分上游、中游、下游。下游"就近郢都",向为楚有,还早是楚王的游猎娱乐场所,自然不是"异域"。而中游和上游的情况却很不一样。

      请看《楚世家》:

      怀王十六年,秦以商於之地六百里骗楚绝齐,商於,秦楚接壤处。

      十七年,秦与楚战于丹阳,失汉中之郡。汉中,汉水中游地区。

      十八年,秦割汉中之半与楚以和。

      二十五年,秦又给楚上庸。上庸,汉水中游偏上。

      历史上,汉水的中游和上游,是秦楚争夺的焦点地区,不过楚怀王二十五年至顷襄王十九年,这些地区却基本上为楚所控制。上文说了,屈原去汉北,最可能在怀王二十五年至三十年之间,其"可能性"的估计就是以这一形势为根据的。

      一般说来,汉水之北,都可以叫做汉北。故清蒋骥谓汉北为今郧、襄或襄陆之地,近人林庚先生又谓为"襄樊以北",于省吾先生竟上推至秦地,应该都不算错。

      汉水下游云梦大地,这个游猎区在屈原得意的当年,可能随怀王来过。但怀王二十五年之后来汉北,此地便决然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地区了。因为身已被"疏",政治上失了信任,自己的行止不能不有所避忌。二则旧地重游,物是人非,徒然增加伤感,也犯不着呀!

      那么,屈原在汉北,到底去些什么地方呢?我们认为:只能是汉水的中游和上游。

      这些地方,秦楚两国的统治曾长期交递进行,屈原所称的"异域",无疑是对这些地方,特别是两国交界的地方而说的。

      秦有秦的一套,楚有楚的两手。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民,于秦于楚,肯定都有切身的感受。得民心者得天下,一切有远见的政治家,无不知道获得民心的重要意义。

      为强烈爱国思想所驱使的屈原,不失时机地抓住了怀王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之间这个暂时没有战争的空隙,不顾艰辛,不计危险,只身深入这片"异域",一方面直接了解楚国的民情,另一方面也间接访查秦国的国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心郁郁之忧思兮,

      独永叹乎增伤。

      思蹇产之不释兮,

      曼遭夜之方长。

      "抽思"者,抒忧也。屈原多忧,忧什么?忧人民之安危,忧国家之存亡。何以解忧?在屈原看来,当然还是"唯有君王"。故一篇《抽思》,反复念叨的总是君王。

      昔君与我成言兮,

      曰"黄昏以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

      反既有此他志。

      忧君王对"成言"的背弃。

      兹历情以陈辞兮,

      荪详聋而不闻。

      憍吾以其美好兮,

      敖朕辞而不听。

      忧君王对忠言的拒绝。

      屈原也想通过"良媒"来沟通自己与君王的关系。但是——

      既茕独而不群兮,

      又无良媒在其侧。

      理弱而媒不通兮,

      尚不知余之从容。

      满朝文武,无可用之才。

      屈原急不可待,决心排除万难——

      结微情以陈词兮,

      矫以遗夫美人。

      "微",奥妙也。《老子》:"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情",实也。"美人",指君王。

      精微奥妙的真理,

      我会一一地讲。

      讲出来,

      呈献给我尊敬的君王。

      但是,君王会给这个机会吗?想到前景的渺茫,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浩叹——

      忧心不遂,

      斯言谁告兮!

      我的忧心呀,没有个够,

      这心中的话呀,能向谁痛快地一吐!

      此次汉北之行,屈原好像摸清了许多基本的情况,亟欲带回郢都,痛快地一吐。但是,屈原的话,也许一句也没有吐出来,也许吐过,却没有让君王听进去。

      历史是无情的:

      怀王三十年,怀王客死于秦而归葬!

      顷襄王十九年,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与汉北地予秦。

      其后,楚日以削,竟为秦所灭!

      斯人云亡,邦国殄瘁,痛哉!

      二七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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