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欧阳伦被杀，疯癫的公主穿了丈夫的官服来见朱元璋，使他联想到另两位嫁到罪臣家的女儿和举火自焚的儿子潭王。慨叹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晋王暴薨，他哀痛欲绝：“老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朕？难道真是因为杀伐过重，老天要折我朱家的寿！”

七十寿庆过后，朱元璋的身体时好时坏，阴晴不定。太医们诊断，皇上主要是因为数十年国事辛勤，操劳过度，导致气血亏虚，偶有风寒侵袭，衰老的身体机能就会挡不住。太医们还私下里询问大内值宫太监，皇上是否还临幸妃嫔？对于七十岁的老人，那档事要禁着些才好。

这一阵皇上尚还健旺，他又照常披星戴月地坐朝处理国家大事。他的耳朵不那么聪顺了，大臣们奏事虽然语速很慢，仍然需要坐在身前的皇太孙给他复述一次。

朱元璋暗自庆幸自己平安跨过了七十岁这道坎。他虽然不期望自己真能万寿无疆，但再活个三五年总还有希望吧？有时他站在乾清宫墙壁上那张大明皇舆图前，看着地图上标着的红色国界线，建立一个疆土广袤的大明帝国的豪情壮志油然而生。自己时日无多，要达到这个宏远目的只能期待子孙后代了。那天他把允炆带到这张地图前提及此事。允炆知道这幅地图是燕王献的，也能猜度他献此图的用心何在，因此态度十分冷淡地奏道：“孙臣唯望能小心谨慎守住皇爷爷创下的这份基业，何敢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朱元璋对允炆的话自然不很满意：这小子太没有远大志向了！这时他脑海里自然闪过一个念头：五年前自己若是没屈从刘三吾等老臣的压力立允炆为皇太孙，而是在诸子中择贤而立，现在会是什么形势？自己百年之后会有一个英勇坚毅、雄才大略的接班人吗？正因为担心允炆仁弱守不住江山，他把那些强悍的功臣勋将一一诛杀干净。尽管他给那些人加上了各种各样的罪名，但终究难逃后世的诟骂啊！

他常常处在这种思前想后神情恍惚的状况中。过去的许多人和事奔涌而来：臣僚、部将、皇亲国戚、藩镇在外的儿子们……这中间自然包含着许多杀戮、刑罚和血腥的回忆。仅仅在时光倒转数年前，他还在六十几岁的时候，从没有这种现象。那时他杀伐专断，雷厉风行，从来不计后果，也没有任何怜悯与后悔。他这是怎么啦？难道人一旦老了就该这样软弱与无奈？

一天下午，他正在宫中打盹，老太监轻声禀报：“万岁爷，安庆公主宫门求见。”

朱元璋一怔：驸马欧阳伦被他赐死后，安庆公主进宫来找他哭闹。那时他正在气头上，词严厉色地骂了她一顿，斥责她生活不该骄奢淫逸，逼着欧阳伦去干贪赃枉法之事。不过他仍给安庆公主留了面子，没让抄检驸马府。后来安庆公主竟然发起疯来，他令京中的其他公主们轮流去守着她，不让她闹事。她是不是现在好些了？其实朱元璋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失去丈夫的可怜女儿的。

“宣她进来吧。”

老太监引着安庆公主进宫。朱元璋第一眼见到女儿就觉得她瘦了许多，脸上异常憔悴，衣着饰物也没有从前那么讲究。朱元璋心想：女儿的病该好了吧！

谁知安庆公主一到朱元璋面前，就把外面的女装脱掉，露出里面的一品官服，然后跪倒请安。

“驸马都尉欧阳伦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呸，呸！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朱元璋一惊而起，面色陡然煞白。

“公主！公主！你别吓了万岁啊！”老太监忙去拉安庆公主，倒被她推了一个趔趄。

“父皇，儿臣冤枉呀！是安庆公主逼儿臣去倒卖私茶的。儿臣受贿也是为了她。她要穿金戴玉，她贪得无厌！父皇您饶了儿臣吧！”安庆公主一个劲地跪在地下叩头。

“呸，呸！快！快把她弄出去！”朱元璋拼命往后退缩，深恐安庆公主扑上来缠住他。

几名宫女连忙过来，连拖带哄地把安庆公主拖了出去。她还赖着不肯走，一面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父皇，你饶了儿臣吧！别杀我呀！”

以后几天，朱元璋提心吊胆地深恐他这疯子女儿来闹事。但他又挂念着她，下令太医院赶快去寻医觅药，治好她的疯病。

这件事对朱元璋的刺激很大。驸马欧阳伦是朱元璋晚年亲信的重臣之一，他派去巡视陕西灾情的钦差大臣。谁知他竟然利欲熏心，收受巨额贿赂，指使家奴贩卖私茶，且兼道德沦丧，大肆嫖宿娼妓。如此罪恶昭彰，他不得不下令将其赐死。可是驸马欧阳伦一死，自己的宝贝女儿安庆公主就被逼疯了。平民百姓家的女人死了丈夫，还可以再醮重嫁，皇家的公主可没法再嫁人。再说谁还会要一个徐娘半老的疯子呢？

朱元璋由疯了的安庆公主联想到自己另外两个落难的女儿：下嫁给吉安侯陆仲亨之子陆贤的汝宁公主和最早嫁给李善长长子李祺的临安公主。她们在夫家因罪灭族后虽被妥善安置，然而其丧家之痛哪是常人所能体会的。每逢春节公主们聚集进宫请安拜节时，朱元璋都不敢打听她们的情况。

还有，他的第八个皇子潭王朱梓，他生性胆小怯弱，只因纳都督于显之女为妃，洪武二十三年于显父子坐胡惟庸党伏诛，潭王惶恐不安，竟然在父皇召见他时夫妻双双举火自焚！

想起自家子女的这些遭遇，朱元璋不禁慨然长叹：真个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啊！大概只有他这样经历了长期血腥杀伐的人才能冷眼面对如此残酷！

晚年的朱元璋是否对自己三十余年以严猛治国、大量诛戮功臣宿将的行为有所反省呢？至少从他写的文告谕旨中找不出深自内省的蛛丝马迹。那血迹斑斑的《大诰》《大诰续编》《大诰武臣》仍然被他奉为圭臬。只是在洪武三十年，《大明律》历经三十二年间几度修改最后刊定时，朱元璋采纳了皇孙允炆的意见，将原来苛严的刑法改轻了七十三处之多。这一改动体现了即将继承帝位的允炆改变朱元璋严猛国策的决心。朱元璋并未因此不高兴，反而表现出顺应潮流的态度，他晓谕群臣道：

朕自起兵至今，已五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其中奸顽刁诈之徒，罪行深重，灼然无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然此乃临时举措，是为顿挫奸顽之嚣张气焰，非守成之君应予效法之规。以后嗣君统理天下，应遵守《大明律》与《大诰》，不许用黥刺、剕、劓、阉割之刑。善于治国之君，应以道德化民，不以刑杀立威。求救于重典酷刑，犹索鱼于釜，得活难矣！

这番话从朱元璋口中说出来，似乎有些讽刺意味。早在二十年前的马皇后、太子朱标和他的老师宋濂，不是用这类话谆谆劝谏他却始终不入他的耳吗？这些人泉下有知，也该为他迟到的醒悟感到欣慰了。确实，从赐死驸马欧阳伦之后，朱元璋再也没有杀过一个大臣。也许是七十岁的老皇帝一生杀人太多杀得手软了，也许正应了那句俗谚：“人之将死，其行也善。”

朱元璋告诫后嗣之君“应以道德化民，不以刑杀立威”，使他选定的储君皇孙允炆可以理直气壮地“遵循祖训”来施行仁政。朱元璋在世的最后几年，皇孙允炆和他的政权班子逐渐掌控了朝政，首先就从改变《大明律》的严刑峻法开始。允炆继位为建文皇帝后，陆续施行了许多仁政。比如：颁诏天下实行宽政，赦有罪，蠲逋赋；赐天下明年（建文元年）田租之半，释黥军、囚徒还乡里；均减苏、松及江浙的惩罚性赋税；录用洪武被戮功臣之后，恢复其爵位。建文实行的这些措施，都是为了补救洪武朝严刑峻法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让久经高压的人民松一口气。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京都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朱元璋的心情像天气一样阴沉。他的病时断时续，从没好利索过。胸口老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有时候咳一阵，咳得额头上青筋凸显，勉强咳出一块浓痰来，才稍微舒服一些。御医们商量着给皇上开了些调气养神的补药，但不敢补得太厉害。他们清楚皇上的身体像一架零件腐蚀了的钟摆，只能不时点一些润滑油让它维持艰难的摆动。

这时，在千里之外的太原城，红墙碧瓦的晋王府里，三十九岁的晋王朱?正走向他短暂人生的尽头。

自从朱元璋在东角门召集朝臣议立储君，在刘三吾等老臣力主下决定立皇孙允炆为嗣后，原本满怀希望的晋王彻底泄气了。晋王生性狂傲暴躁，但他自知无力反对父皇的决定，便变得消极颓废起来。朱元璋为了安抚他，特别下诏将北方军务大权交付他与燕王决断，大将如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等均受二王节制，军中事大者方奏闻皇上。可是这时晋王彻底心灰意冷了，把一切军务全任燕王一个人管理，自己竟走火入魔，偏信江湖道人炼食仙丹以求长生不老。他以千两黄金聘请江西龙虎山张天师正一道教的两名嫡传弟子在晋王宫中架起熊熊炉火炼制仙丹。那仙丹本是红汞等金属原料炼制而成，服食在肚子里哪能不坏事？晋王虽然日见精神焕发，须发乌青发亮，脸上光彩照人，但沉郁在肠胃里的铅汞毒素却悄悄要了他的命。

三月初的一天早晨，服侍晋王的几名宫女备好洗漱盆汤，进王爷卧室去服侍晋王起床时，发现衣衫凌乱的王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鼻息了！侍女们立刻惊声尖叫起来。

王爷因误食丹药暴薨的消息立即传遍了太原城。那两个闯祸的道士立即被抓起来，脾气与父王一样暴躁的晋世子济熺，不由分说地将他俩摁在炼丹炉口活活烧死了！

身穿丧服头缠黑纱的报信使者日夜兼程地驰赴京城，几天后便到了皇宫的宫门外。

宫门太监接过使者的文书，不敢怠慢，立即急步跑进宫去，呈报皇太孙允炆。

“启禀殿下，这是太原晋王府遣使送来的特急文书。晋王已于三月四日薨逝！”

允炆双手颤抖地接过文书看了看。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于病中的祖皇将是个无情的打击，他真不忍心把这消息告诉他。但这无论如何是无法瞒着他老人家的，于是，他只得狠狠心带着侍从三步并作两步赶着进宫去。

这一天朱元璋自觉病体好了些，便打起精神靠在御座上批阅允炆送来的一些重要奏章。皇孙允炆跌跌撞撞地闯进宫来，泪流满面地跪倒在他的脚下，泣不成声地奏道：

“启禀祖皇，三叔他……已于三月初四在太原薨逝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朱元璋呆呆地坐在御座上，手中的朱笔连同奏章从御案上滚落下来。

允炆强忍悲痛再奏：“太原急报，三叔晋王于三月初四突然去世！”

“啊！这是真的吗？”朱元璋从御座上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昏沉沉地就要倒下。允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与两个随身太监一同协力把他扶住，顺势倚靠在旁边的软榻上。

朱元璋颤颤巍巍地接过允炆呈上的晋王府急报，那上面的几行字像钢钉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两行泪水蓦然从他干枯的眼眶里流出来。

“?儿，你怎么就走了？你还只有三十九岁啊！”他用沙哑的声音哭喊起来。

“皇爷爷，您一定要节哀，别哭坏了身体。”允炆从没见过祖皇这样悲伤。即使他父亲——太子逝世的时候，祖皇虽然心中有着剧烈的悲痛，却很难从表面看得出来。果然人一入老境，感情就脆弱了。

朱元璋泪眼婆娑，他在心里念叨着：“天啊！你为什么对朕这样残酷啊！朕的皇后那么早就离开了人世，这还不算，朕的长孙雄英也夭折了。接着又是朕的太子英年早逝。朕的二儿秦王、三儿晋王陆续离开了朕。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朕？难道真是因为朕杀伐过重，老天要折我朱家的寿吗？”

太子朱标在世时常用“杀伐太重，恐伤和气”委婉地劝谏父皇，那时被朱元璋斥之为“妇人之仁”，自以为膺天命来统治万民的刚猛之君是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的。现在，老病之躯是否令他的钢铁意志一点点地在磨蚀呢？他会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吗？

晋王朱?长得仪表堂堂，一双丹凤眼，顾盼有威，是朱元璋二十六个儿子中他比较喜欢和钟爱的一位。然而就藩以后，禀性高傲的朱?常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违制大建宫室、擅自扩充侍卫军等，被人告发他有谋反的迹象。朱元璋大怒，当即召其来京，准备将他废黜为庶民，禁锢在宗人府。幸亏太子朱标念在同胞兄弟分上，泣血跪谏，才把朱?救下来。太子巡视陕西后，晋王朱?受了那次警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对父皇和皇兄恭谨顺从，诚恳自责，对朝廷的官员们也彬彬有礼。朱元璋其实是个护犊的父亲，于是又恢复了对晋王的信任和宠爱，甚至把北方军务的重任交付给他和燕王共同领导。

后经朱元璋严厉询问，晋王府不得不禀报了朱?因误食金丹暴薨的真相。朱元璋虽然对儿子的无知摇头叹息，却并不过分谴责他这种愚蠢行径。他在颁赐给晋王的谥册诏书中写道：

朕回性先王之典，生有名，殁有谥，所以彰其德表其行也。昔日封建诸子，封尔为晋王，使为之国家藩屏，至今多年矣。今尔因疾而薨，特遵古制，赐谥曰“恭”。

呜呼，谥法者古今之公议，不可废也。尔若有知，服斯宠命。

这篇谥文虽对晋王没有太多的赞颂，但较之秦王死时，谥文中直贬其“不良于德”，且赐给一个不雅的谥号“愍”大不相同。晋王被赐谥为恭王，也说明朱元璋对这个儿子的偏爱。作为垂暮之年的父亲，他痛惜晋王的早逝，不忍再去责备他的荒唐和过失。不仅如此，他还亲批八百亩土地为晋王敕建规模宏大的陵园，使晋国子民得以常年祀奉和纪念这位并没有多少德政的藩王。他还辍朝三日以示对晋王去世的哀悼。真可谓恩宠有加，异于寻常。也许这些都是他借以释放自己心中郁积着的老年丧子悲痛的举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