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十六卷

清乾隆三十一年莱阳赵氏刊本

【解题】：

清蒲松龄撰。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康熙辛卯岁贡，山东淄川人。生于明崇祯十三年庚辰，清康熙五十四年乙未卒，年七十六。所著有《聊斋文集》、《诗集》、《省身录》、《怀刑录》、《农桑经》、《历字文》、《日用俗字》等书，又有《禳妒咒》、《幸云曲》等俗剧，与《聊斋志异》生前皆未刊行。其《聊斋志异》以康熙十八年己未成书，世人竞相传抄，至乾隆三十一年丙戌，莱阳赵起杲官严州太守，始属余集、鲍以文等分任校雠更正之事，为刊行问世，是为《聊斋》初印本，即此本也。松龄负才卓异，弱冠应童子试，受知于施闰章，文名藉甚。既屡踬棘闱，乃决然舍去，肆力于古文，与同邑李希梅、张历友结郢中诗社，以风雅道义相劘切。殁后，张元为撰墓表，称其朴厚，笃交游，重名义，而孤介峭直，不能与时俯仰。又称其文颖发苕竖，绝去町畦。新城王士禛素奇其才，屡寓书将致之门下，谢病不往。《淄川县志》亦引士禛语，谓非寻常流辈所及。盖抱瑰伟之质而不得志于时，负一时盛名而耻事干谒，困顿著书以老，不唯文字足称，亦北方之强，可渭孤介独立之士矣。是编为赵起杲所订，以韩文“沈浸秾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为卷目，凡十六卷。据卷首赵起杲序，谓宦闽中时晤郑荔芗之子，以荔芗曾宦山东，得《聊斋》稿本于松龄家中，因求得其书，录副藏之。后审为原稿，遂付梓云。是所据为松龄稿本。起果凡例又谓初拟选其尤雅者，厘为十二卷。刊既竣，爱莫能舍，复续刻之。卷目一如其旧，所删仅单章只句，意味平浅者，四十八条。从张此亭《聊斋杂志》本补入二条。是于原稿几全收。后世乃有《拾遗》等书，殆掇拾糟粕，且其真伪亦不可知。《聊斋志异》刊本以此本为最早，当亦以此本为最备矣。传奇之体莫盛于唐、宋元人拟作已乏文采，至明乃纤佻鄙俚，汗滥弥甚。松龄生于后世，独能希踪前哲，蔚然为一代艺文之首。其纪事恢谲变化，出奇靡穷，盖兼有白行简、李公佐之长。其行文裁制，虽效唐人之体，而典雅纯熟，酝酿经史。其风调高古，有时欲驾唐人而上之。唯刻画古人，语多矜鍊，亦稍逊唐传奇之自然，是其所短。又为文喜用事，篇中襞积典故，有时非注解不明，殊乖修辞欲诚之义，亦为疵颣。博丽实为近代小说之冠，虽有微告，终无伤于大体也。盛时彦跋纪昀《姑妄听之》，引昀语，谓“《聊斋志异》乃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古书之可见完帙者，如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末解云”。昀之意盖以《异苑》、《搜神后记》所录皆短文，为六朝人杂传记之体；《太真外传》、《会真记》则摹绘加详，边幅甚广，乃唐人传奇之体。《聊斋》既多传奇之文，又录杂事，则编次为不伦。所言未尝无见，然昀所修《四库全书总目》，《搜神后记》、《异苑》，实与唐人《集异记》、《宣室志》并入小说异闻类，岂非以二者虽面目不同，然同为记事传载之体，其性质有相近者欤?六朝人杂传与唐人传奇，虽文体有别，然不过长短繁简之异，其命意实同，皆以搜奇志异为主，杂传记可进而为传奇，作传奇之人同时亦未尝不为杂传记。唐人著作如范摅《云溪友议》、皇甫枚《三水小牍》，今观其所录，周未尝不包此二体而为书；宋洪迈《夷坚志》中亦有传奇之文，则前人多有其例，不自松龄始。昀自负著作名师，以文人目松龄，故所言如此，然所论实失之拘滞，未为通论也。易宗夔《新世说》卷六又载松龄作此书时，每晨携茗具坐路旁，伺行人过，必强与语，使说异事，归而润色成书。盖里巷相传有此说。然松龄本名士，尝往来南北，又多接胜流，见闻本博，故所记以他书核之，往往有据。如卷三《林四娘》一条、《王者》一条，卷五《小猎犬》一条，卷十四《妾击贼》一条、《五段大夫》一条、《龁石》一条、又《山市》一条，卷十五《邵士梅》一条，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二十、卷二十一、卷二十三、卷二十四、卷二十六谈异类中并载之。卷十六《蒋太史》一条，见《池北偶谈》卷八。卷四《金和尚》一条，王士禛《分甘馀话》卷四所载甚详，可补《聊斋》所不及。卷十三《司札吏》附牛首山僧铁汉一条，《池北偶谈》卷二十一、《分甘馀话》卷四亦均载其人，所谓牛山四十诗者，扬州石成金曾选刻三十首，今阅其诗，亦寒山、拾得之比。又卷五《大力将军》一条，见钮绣《觚賸》，大力将军即吴六奇，清国史馆《贰臣传》有传。卷十《颜氏》一条，俞樾《春在堂随笔》卷十引方颐濬《梦园丛说》，以为直隶进士杨尔铭事。是所记多可征，且遗闻琐事亦赖以稽考，非全为凭虚不实者。后来曲家采用，亦取挹不穷，如《梅喜缘》、《青梅记》之本《青梅》，《负薪记》之本《张诚》，《错姻缘》之本《姊妹易嫁》，《胭脂舄》、《胭脂狱》之本《胭脂》，《脊令原》之本《曾友于》，《情中幻》、《点金丹》之本《辛十四娘》，《洞庭缘》之本《织成》，《神仙引》之本《粉蝶》，《鹤相知》之本《叶生》，倚声爨演不下十余本。盖亦如唐人《长恨》、《无双》、《李娃》、《柳毅》、《南柯》诸传，事奇文胜，自金元乐府以至明清传奇，递相敷演，应用靡穷也。是编《四库书目》不录，唯别集二十六《精华录》提要有云：“下至委巷小说，如《聊斋志异》之类，士祯偶批数语于行间，亦大书‘王阮亭先生鉴定’一行，弁于卷首，刊诸枣梨以为荣。”考是本每卷皆题“新城王士正贻上评”，与松龄题并列，《四库》所指殆即此本，当时所以不录，盖鄙为委巷小说尔。然张谓《宣室志》、牛僧孺《玄怪录》既著于录，顾以《志异》为小说而弃之，亦不出贵耳贱目之习。易宗夔《新世说》卷二乃谓书中《罗刹海市》一则有讥讽满人，非刺时政之意，故《四库全书》不收，亦揣测之词，不足为典据。是本凡例又云：“先生是书初成，就正于渔洋。渔洋欲以百千市其稿，先生坚不与，因加评鹭而还之。今刻以间世，并附渔洋评语”云。不知士禛名满天下，初不必以小说为重，其为学喜博涉，趣味与小说不甚相远，于松龄书示奖许，偶评数语则有之，若云欲市其书，万无是理。且以说部论，士禛自著《池北偶谈》，其谈异一门，多至五六卷。读其文冲淡闲远，绰有晋唐风度。盖其徜徉自喜者在此，岂肯自贬抑，反羡《聊斋》之文，欲市其书以求名乎?此言者欲张松龄之书，引士禛为重，不知松龄文章自有不可磨灭者，其声价断不因是而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