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邓小平为什么能成功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21 属于:商鞅

  •   粗略地说,大概每隔四五百年,中国历史上就会出现一次改革的高潮,这四五百年也许是时间的偶然,也许是制度积累、问题积累到一定时间,必须通过改革进行调整。古人有言:“500年必有王者兴。”用现代话语或许可以这样说,500年必有改革兴。
      “突破型变法”与“修补式变法”
      回顾这些改革,一头一尾成功了,其他全失败。一头一尾,就是商鞅秦孝公的变法成功了,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成功了,中间的改革或者变法都失败了。(此文中改革和变法是互用的,是同一个含义。变法更适合古代,而改革是更现代一些的用词——作者注)为什么一头一尾成功了?这是我最近感兴趣的课题。成功的改革,我把它叫作“突破型变法”;而失败的这些变法,我称之为“修补式变法”,如此,可以把历史上的变法和改革分成两大类,一大类是突破型的,正因为敢于突破,所以成功了。另一类是修补型的,正因为目的是修修补补,所以无法解决深刻的社会、政治、经济矛盾,因此没有办法获得成功。
      所谓突破型的变法,成功的原因在于采取了增量改革的方法突破现有体制。突破现有体制可以使新生力量涌现出来,而新生力量就是抗衡守旧派的生力军。制度变革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要使这个社会变得更加有效、更加有效率。制度的作用是什么?是调整社会激励机制,使得我们已有的资源产生更高的效益。在总资源量没有很大变化的情况下,增加社会总产出,把蛋糕做大,就能够实现在变法的过程中有人受益而无人受损,也就是说可以把变法变成一个双赢、多赢的博弈。制度变革、制度变迁带来的是利益的双赢、多赢,还是利益的重新分配,这决定了变法的成败。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你的改革和变法仅仅为了利益的重新分配,那必然会有人受益、有人受损,受损一方或者受损的多方对变法必然抵制、阻挠。如果这个变法理论上可以使社会上的所有人受益,那么它的阻力就会大大降低,就使得这个制度可以生根、可以持续、可以固定下来。
      在土地面积、人口总量基本不变的情况下,要使产出的蛋糕更大,必须提高土地的利用效率,提高人力资源的效率,所以变法一定要以提高效率为目标,而不是简单的利益重新分配。
      商鞅变法和邓小平的改革开放都增加了社会的总财富,这是他们获得成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经济原因。而其他的变法,并不是着眼于社会财富总量的增加,以及资源使用效率的提高,而仅仅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因此遭到了各方面的反对,最后归于失败。
      突破型的变法,实现了效率的提高和社会财富的增加。而修补式的变法,是单纯的自上而下的方式,完全依靠官僚体系推进,比如王安石变法、王莽新政,在变法的过程中没有新生力量冒出来,没有推动变法、支持变法的社会基础。而这个支持变法的社会基础,一定是在我们突破现有体制的时候出现的新生力量——商鞅变法的新生力量就是平民;在邓小平改革的时代,新生力量就是广大的农民、城镇居民和企业家。修补式的变法是完全自上而下的,而突破型的变法是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相结合的。邓小平吸收了大量的民间创新。同样,商鞅变法的新政并不是商鞅自己躲在宫殿里想出来的,而是来自于实践。
      商鞅的成功之道
      先看看商鞅变法的主要内容:一个是经济上的,一个是政治上的。经济上,最重要的是土地所有制的变法,“废井田,开阡陌”,土地私有化。井田制是土地国有制下的集体经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把一块田横划两条线,竖划两条线,一块地就分成了九份,这也是井田制这个名字的由来。中间这一块土地叫公田,谁拥有?封建主。农民围绕着公田周围那八块小土地耕种各家自己的土地,获得收成。公田往往是面积最大、最肥沃的土地。井田制为什么效率低?耕种公田时当然没有积极性。本人有过亲身经历,在农村当知青时,是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大家一起干活,年底时一起分享一年的劳动成果。我在陕北乡下,爬到山上放眼一看,哪一块地是生产队的,哪一块地是自留地,不用人家告诉你,看一眼就知道:玉米、谷子长得绿油油、挺拔有力的,肯定是自留地;蔫黄、无精打采地在太阳底下摇晃的,肯定是生产队的地。
      土地公有制和集体经济没有效率,商鞅彻底改变,把所有的田分给个人,土地开始私有化,不再分公田、私田。农民缴租之后收成归自己,这相当于古代的联产责任承包制,相当于古代的农业改革。商鞅还制定政策,鼓励农民垦荒,扩大生产规模,开垦荒地政府奖励。(过去农民不可以垦荒,因为所有的地都是“王土”,不能动。)
      政治上,商鞅废除了世卿世禄制度,建立了军功爵位制,通过激励机制的转变提高了人的效率。在封建制下,爵位甚至官位都是世袭的,个人再能干也没有用,必须会投胎才行,出身不对一切都不对。商鞅废除此制,只要在战场上勇敢杀敌,凭战功就可以封爵、提拔当军官,在朝廷里任职。所以秦国的将相有两个特点,第一贫民多,第二是外国人多。
      商鞅在变法策略上也是非常成功的——变法之前公开论战,形成共识。有记录,商鞅和守旧派的大臣在秦孝公面前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商鞅最后提出“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得到了秦孝公的首肯。反对商鞅的人说,你的新法和祖制不同,你再高明,能比祖宗还高明吗?我们能做的就是守住祖宗的法度,不要再做更改就行了。商鞅针锋相对:时代不一样,治理国家的方法也不一样,在治国方面不能效法古人。商鞅的幸运还在于秦孝公认同了他的观点,君臣一心推动改革。商鞅还采取徙木为信等措施,为改革树立威信,为新法树立公信力。   “总许可师”是比“总设计师”更高的赞誉
      邓小平改革的成功,同样在于取消了中央计划,改变了农民的激励机制,鼓励城镇民营经济的发展,用利润来驱动企业家,用绩效工资来激励工人,资源从低效的农业部门流向了高效的城镇工商业,从低效的国企流向了高效的民企,所以获得了经济的高速增长。实际上这一改革提高了土地的利用效率,提升了人力资源,提高了资本的使用效率,把蛋糕做大了。经济高速增长,各阶层人士都获益,民众生活水平提高,执政党地位加强。这是双赢和多赢的博弈。和商鞅对比,邓小平的改革策略也是要形成社会共识。我个人记得,这次共识是从真理检验标准开始的,从这里开始讨论,建立起全社会关于改革的共识,成立了独立的国家体改委,减少利益部门的干扰。
      邓小平的改革既有自上而下,也有自下而上。比如中国的农村改革就不是邓小平设计的,而是小岗村的农民先干出来的,干出来以后由小平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给予充分肯定,变成全国的政策。城镇的民营经济、农民的包产到户,都不是小平的设计,而是民间自发的创造。对比一下王安石完全是顶层设计的变法,就知道为什么会有天壤之别的效果了。所以我说,对于小平同志而言,“总许可师”是比“总设计师”更高的赞誉。
      为什么改革要强调基层的创新?因为基层的创新更加贴近市场,因此具有更高的可操作性和可持续性。顶层放开加上基层创新,是邓小平的成功之道。
      改革失败的相同原因
      再来看看那些失败的改革、失败的变法,它们为什么失败了?
      王莽新政是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王安石更是顶层设计的大家。回看一下历史记录,虽然王安石的变法失败了,但不能不佩服这个人——他工作勤恳、用心良苦、设计周全,才智与人品皆无可挑剔,但遗憾的是他的方法是错误的。
      完全的顶层设计用政府取代市场,导致两个问题:第一,政府不了解市场的运作,因此顶层的设计往往不具备可操作性。第二,激励不协调,甚至发生激励方面的冲突,结果导致生产效率低下,不能做大蛋糕。
      王安石各种各样的新政方案都是设计得很精巧的,但在实践中全都碰了壁,不仅没有实现预想,反而破坏了社会的生产和经济活动,打乱了市场秩序。结果变法变成了利益再分配的博弈:官员反对新法,因为新法伤害了官员的利益;民众怨声载道,因为民众没有从新法中得到实惠。变法最后转变为政治斗争,变法必定失败,因为官僚体系天生具有保守倾向,变法者很难证明自己正确时,在政治斗争中就败下阵来,结果人亡政息。
      变法成功与否,判断依据并不是变法者个人最后的结局。秦孝公死后,守旧派的大臣拥立太子上台,商鞅惨遭车裂。新政权上台虽然杀了商鞅,但对商鞅建立起来的制度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了。为什么?因为新的制度在实践中被证明是有效的,谁也不想改。王安石变法截然相反,在变法晚期,因为朝廷的争论太大,民间的苦怨太多,宋神宗就已罢了王安石的相位。罢相之后,宋神宗还在执行王安石的新法,但宋神宗去世后,宋哲宗即位,全面废除了新法。说王安石变法失败了,并不是说王安石罢相以后政治上失败了,而是说他希望建立起来的制度没有存续下去。所以,一项变法或一项改革,其成功与否与改革者个人的结局没有关系,而要看改革者所建立的制度是否存续下来了。
      王莽和商鞅正好相反——王莽把已经实行了几百年的土地私有制重新改回国有化,更名为“天下土地为王田”。他这个托古改制,所有的一切都在模仿文王、武王和周公。为什么他会突出这个政策呢?因为西汉末年,土地兼并非常严重,大官僚、大地主拥有良田万顷,而小农生活贫苦,几无立锥之地。王莽(甚至历代王朝统治者)站在小农一边抑制豪强,但并不是体恤小农、替小农着想,而是出于财政的考虑,因为从大地主那儿国家收不上税。于是王莽用宣布土地国有化的方法重新分配土地,以此缓解社会矛盾以及国家财税问题。他是个改革者,看到了问题所在,希望改变现状。
      在工商业方面,王莽推行了国营工商业,叫“五均六筦”。所谓“五均”,实际上就是要平抑物价,成立了官营的商业机构,统购统销,按成本收购商品,按官价出售。“六筦”就是政府管盐、管酒、管铁、管山泽之货、管铜铁。(“铜铁”即货币的铸造。)
      但王莽所有这些改革最后全失败了,为什么?他的顶层设计行不通。而且他的这些改革针对的是豪门权贵,豪门权贵坚决反对,不惜用造反、军事暴动来反对。王莽压不住,干脆自己当皇帝,因此儒家史学家都骂他是野心家。志大才疏,想做的事很多,但能力又欠缺,王莽不但改革失败,最后还在贵族的暴动中丢掉了性命。
      王莽和王安石都是“国家社会主义”,都以为政府替代市场既可以促进经济的发展,又可以增加财政税收,从而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老百姓的负担不会增加,而国用充足。司马光说天下怎有这样的好事?“天上掉馅饼”,王安石就相信。
      王安石死后,连他的死对头司马光都承认:王安石一生为国,朝廷应该以隆重的葬礼来追谥、追封。他的新法主要集中在经济方面,有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募役法、农田水利法,等等。青苗法是官办农业金融,均输法意在调节物资供需,市易法是为了平抑物价。
      这些新法从动机到实施都是对的,但为什么在实践中碰壁了呢?同样是顶层设计的问题。王安石遇到了两个问题障碍:一个叫信息,一个叫激励。他如同要经营一个国有的批发和零售网络,朝廷交给的任务是高买低卖平抑物价,但没有全国市场上同一时点的商品价格信息(甚至得到的是扭曲的信息),新法设计得再好都没有用。再谈激励——王安石要依靠官僚体系变法,但变法的目的在于抑制豪强,辅助小农。对此,宋神宗发现,新法推行以来,反对最激烈的声音都来自士大夫和朝廷命官。宋神宗不解,文彦博对他说:皇上您是和士大夫治天下,还是和百姓治天下?
      变法伤害的是官员的利益,所以单纯依靠官僚体系推动改革,成功的概率很低。
      依靠官僚体系变法之所以不能成功,还有意识形态争端的问题。王安石变法之前也经过了激烈的辩论。所有的变法者在传统意识形态方面永远处于天然的下风,因为现有制度和正统的意识形态是连成一体的,而变法就是要改变传统的意识形态、触动制度,当然会遇到很大的阻力。王安石没有办法,只好瞎编,说新法不是我的发明,古代禹时期就有。王莽变法时,也是托古改制,要以周公的名义进行变法。康有为变法时要先写一本《孔子改制考》,意思是我今天在这儿提出的主张实际上孔子都已经研究过了。回想一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邓小平要改革,不是也遇到类似情况么?马上就出来姓资、姓社的争论。但小平同志讲,不要争论姓资、姓社,要看实际效果。为什么?因为争论起来,改革者一定处于下风。回避意识形态的争论,以实际的经济效率为判断依据,只要能够发展社会生产力,就允许去试、允许去做,这是小平同志留给我们的经验。
      每个人都是改革的“新生力量”
      总结上看,王安石与商鞅在人品、能力、权威上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区别在于王安石变法是修补式的,而商鞅的变法是突破式的,邓小平的改革也是突破式的,突破了计划体制。王安石的变法完全依靠官僚体系,商鞅的变法依靠贫民和农民,邓小平的变法依靠新生力量、依靠农民和企业家;王安石的变法是单纯的顶层设计,商鞅的变法和邓小平的改革是顶层放开加上基层创新;王安石变法都集中在经济领域,商鞅变法不仅是在经济领域,而且包括了政治体制改革,废除世卿世禄制,建立军功爵位制,打破了封建贵族对政治的垄断,在政治领域中引入新生力量。王安石的变法是官府和商人利益的重新分配,其中也包括高利贷者,而商鞅和邓小平的变法是增加产出,提高效率,最后大体上能够做到变法和改革有人受益而无人受损,得到社会各个阶层的支持,这个新制度才得以存续下去。
      有人会问,商鞅和邓小平都依靠了新生力量,那么现在的新一轮改革,新生力量在哪里?其实新生力量自1978年以来已释放出来,这就是农民。农民从人民公社解放出来,可以自由迁徙,可以自由择工,这就是一股巨大的新生力量。没有农民包产到户,中国的农业不可能有今天这个状况。没有中国农业的发展,也就没有中国城镇经济的发展。下一步要想让农民继续成为改革的永生力量,就要解决农民新的问题——强拆、强迁、征地,等等。农民对土地没有所有权,大规模的集约化农业不能出现,农业的升级换代受到土地制度的严重障碍,土地增值的收益农民拿不到,大部分收益落在政府口袋里。农民进了城做最脏最累的工作,却无法定居城市,他们是最苦的一群人。
      改革开放30多年,企业家群体也在成长,也是新生力量。所以,新生力量到底是谁?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政府只要推出能够有利于个人发展、有利于国家经济发展的政策,允许老百姓去尝试,就像当初对待小岗村一样,少设禁区,多开放,让基层去做制度创新,政府来总结经验,变成政策法律,何愁改革不成功?
      (本文系作者在“东方历史讲堂”的演讲,由本刊记者郭芙秀整理)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12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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