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难一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19 属于:韩非
  •   【原文】

      一

      晋文公将与楚人战,召舅犯问之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舅犯曰:"臣闻之,繁 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李而问之,曰:"我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雍季对曰:"焚林而 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文公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季而后舅犯。群臣曰:"城 濮之事,舅犯谋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若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时之权也;雍季言,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曰:"文公之霸也,宜 哉!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

      或曰:雍季之对也,不当文公之问。凡对问者,有因问小大缓急而对也。所问高大,而对以卑狭,则明 主弗受也。今文公问"以少遇众",而对日"后必无复",此非所以应也。且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 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待万世之利,在今日之胜;今日之胜,在诈于敌;诈 敌,万世之利而已。故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且文公又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谓"不厌诈伪"者,不谓诈其民,谓诈其敌也。敌者,所伐之国也。后虽无 复,何伤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则所以胜楚破军者,舅犯之谋也。以其善言耶?则雍季乃道其"后之无复"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则以兼之矣。舅 犯日"繁礼君子,不厌忠信"者:忠,所以爱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爱而不欺矣,言孰善于此?然必日"出于诈伪"者,军旅之计也。舅犯前有善 言,后有战胜,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论,雍季无一焉而先赏。"文公之霸,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赏也。

      【译文】

      一

       晋文公即将同楚国交战,把舅犯找来问道:"我们将同楚国交战,楚国兵多,我国兵少,怎么办呢?"舅犯说:"臣听说注重礼节之君,对忠信的种种表现不会厌 烦。然而在战场,对欺诈虚伪无须顾虑。主公只要用好计谋骗他就是了。"文公辞了舅犯,又找来雍季问道:"我们即将同楚国交战,楚国兵多,我国兵少,怎么办 呢?"雍季答说:"烧林围猎,暂时多得些野兽,以后一定就没有了;用狡诈的方法对待百姓,只能得逞一时,以后就再也不能了。"文公说:"好。"辞了雍季, 就用舅犯的计谋同楚国交战而打败了楚军。回国后论功行赏,先赏雍季而后才是舅犯。群臣说:"城濮之战,是舅犯出的计谋。用了他的计谋而又把他放在后头,可 以吗?"文公说:"这不是你们所能知道的。舅犯的话,是一时的权宜之计;雍季的话,是万世之利呀。"孔子听到说:"文公之所以成为霸主,是有道理的!既知 道一时的权宜之计,又知道万世之利!"

      有人说:雍季之所答,并不切合文公之所问。凡是回答问题,要根据问题的大小缓急而应对。问的是 高大,答的是卑狭,明君是不能接受的。如今文公问"以少对多如何"而雍季回答:"以后再也不能做了。"这不是要回答的问题。而且文公不懂一时的权宜之计, 也不懂万世之利。作战取胜了,国家安全而君位稳定了,兵强而国威,即使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也没有这次利益巨大,何必愁万世之利不来呢?作战失败了,国 家危殆,兵力削弱,身死名灭,想避开今天的灾难都来不及,到哪里去等待万世之利呢?要等待万世之利,在于今日取得胜利;今日取得胜利,在于诈敌;诈敌才能 取得万世之利。所以说:雍季的回答并不切合文公的问题。况且文公也不理解舅犯的话。舅犯所说的"对欺诈虚伪无须顾虑",不是说欺诈他们的百姓,而是说欺诈 他们的敌人。所说的敌人,就是要征讨的国家。以后再也不能做了,那又有什么害处呢?文公之所以先赏雍季,是由于他有功吗?战胜楚国击败敌军的,是舅犯的计 谋。是因为他的话吗?而雍季的话是"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做了",这话并没有什么意义。然而舅犯的话却是功劳与善言兼而有之。舅犯说的"注重礼节之君,对忠信 不会厌烦",意思是:忠是爱护下属,信是不欺骗人民。要说爱护下属而又不欺骗人民,还有比这话更有意义吗?然而必须说"出于诈伪"的原因,是为了战争。舅 犯事前有有意义的话,事后有战胜之功,所以舅犯有两项大功劳而赏赐居后,雍季没有一项功劳而赏赐居先。"文公之所以成为霸主,是有道理的!"孔子说这话, 是不懂得正确行赏。

      【原文】

      二

      历山之农者侵畔,往耕焉,期年,甽亩正。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 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楚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 ‘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不可两誉,矛盾之说 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 今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矫下者, 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译文】

      二

      历山 的农民争占田界,虞舜到那里耕田,一年以后,垄沟垄台都恢复正常。黄河岸边渔民互相争占高地,虞舜前去打,一年以后,都互相推让给年长的人。东夷陶器匠 做的粗劣,虞舜前去做陶器,一年以后,器皿都坚固了。孔子感慨地说:"耕田、打鱼和制陶并不是虞舜的事,而虞舜去做的原因,就是为了纠正败坏的风气。虞舜 真是仁爱呀!亲自到艰苦的地方去操劳,而百姓都向他学习。所以说:圣人的道德能感化人呀!"

      有人问儒者说:"当此之时,唐尧在哪 里?"儒者说:"唐尧在做天子。""然而仲尼不是以唐尧为圣人吗?圣人在上位,明察一切,就会使天下没有奸人。如今耕田的、打鱼的没有争斗,做陶器的没有 粗劣产品,虞舜又用道德去感化谁呢?虞舜去纠正败坏的风气,就是唐尧有失误。以虞舜为贤明,就得否定唐尧的明察;以唐尧为圣明,就得否定虞舜的德化;二者 必居其一。楚国有个卖盾牌和长矛的,他赞美说:‘我的盾坚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攻破它。’接着又赞美他的长矛说:‘我的长矛锋利,没有什么东西刺不透。’ 有人说:‘用你的长矛刺你的盾,会怎样呢?’那人没法回答了。要说没有什么东西能攻破的盾牌和没有什么东西刺不透的长矛,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如今唐尧和 虞舜不可能都赞许,这就是矛盾之说。况且虞舜纠正败坏的风气,一年纠正一个过错,三年纠正三个过错,像虞舜这样的人是有限的。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而天下的 过错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过错,能纠正的过错也太少了。如用赏罚的办法使天下必须遵行,命令是:‘合乎规矩的奖赏,不合规矩的惩罚。’命令 早晨到,晚上就改变过来了;晚上到,早晨就改变过来了。十日之间,天下的事就全办完了,何必等一年?虞舜不用这种办法去劝唐尧,让他听从自己的建议,而是 亲身去做,不也是没有办法么?况且用自身的劳苦然后才能感化百姓,就是唐尧和虞舜都是很难做到的;而用权势去矫正臣民,就是一般平庸的君主也很容易做到。 要想治理天下,放弃平庸的君主容易做到的办法,而采取唐尧、虞舜都难以做到的行为,这不能治理天下。"

      【原文】

      三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不幸卒于大命,将奚以告寡人?"管仲曰:"微君言。臣故将谒之。愿君去竖刁,除易牙,远卫公子开方。易牙为君主 味,君唯人肉未尝,易牙烝其子首而进之。夫人情莫不爱其子,今弗爱其子,安能爱君?君妒而好内,竖刁自宫以治内。人情莫不爱其身,身且不爱,安能爱君?开 方事君十五年,齐、卫之间不容数日行,弃其母,久宦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臣闻之:‘矜伪不长,盖虚不久。’愿君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死,桓公弗 行。及桓公死,虫出尸不葬。

      或曰: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言也。所以去竖刁、易牙者,以不爱其身、适君之欲也。曰"不爱其 身,安能爱君"?然则臣有尽死力以为其主者,管仲将弗用也。日"不爱其死力,安能爱君"?是欲君去忠臣也。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 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设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 君举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虽有竖刁,其奈君何?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君有道,则臣尽死力而奸不 生;无道,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数于桓公也,使去竖刁,一竖刁又至,非绝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出尸不葬者,是臣重也。臣重之实,擅 主也。有擅主之臣,则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间,使善败不闻,祸福不通,故有不葬之患也。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贱不 待尊贵而进,大臣不因左右而见;百官修通,群臣辐凑;有赏者君见其功,有罚者君知其罪。见知不悖于前,赏罚不弊于后,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言于桓公 也,使去三子,故曰:管仲无度矣。

      【译文】

      三

      管仲有病了,齐桓公去看望他,说:"仲父病 了,如果不幸寿终天年,你将对我说什么呢?"管仲说:"主公不说,臣本想见告。希望主公辞退竖刁,除去易牙,远离公子开方。易牙为主公掌膳食,主公没有尝 过人肉,易牙就把他儿子的头蒸了进奉君主。从人情说,没有不爱自己儿子的人,如今连他儿子都不爱,怎么能够爱主上?主上又忌妒又好色,竖刁就自宫后来管理 宫内的事。从人情说没有不爱自己身体的人,连他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怎么能够爱主上?开方侍候主上十五年了,齐、卫之间,走路用不了多少天,抛弃母亲,做官 长久不回家。他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爱,怎么能爱主上呢?臣听说:‘矜持虚伪,不会久长。’希望主公能去掉这三个人。"管仲死了,桓公并没有照管仲说的去做。 后来桓公死了,蛆虫从门里爬出来,尸首还没有下葬。

      有人说:管仲所告诉齐桓公的,并不是一个懂法度的人说的话。要除去竖刁、易牙的理 由,就是因为他们不爱自身,以迎合主上的欲望。管仲说:"不爱自身,怎么能爱主上?"然而臣下有的为主上尽死力的,管仲也不会任用。他会说:"不爱惜自己 拼死出力,怎么能够爱主上?"这就是要主上去掉忠臣。况且因为他人不爱自己的身体,就揣度他不爱主上,那就会因为管仲不能为公子纠而死,就揣度他不能为齐 桓公而死,这样说来管仲也在被除掉的范围之内了。明主治国就不是这样,安排好百姓愿意办的,就实行并责成功效,制定爵禄以资鼓励;根据百姓所厌恶的,制定 法令以禁奸邪,用刑罚来震慑。奖赏守信而刑罚坚决,主上选拔有功之臣,而奸邪不为所用,即使有竖刁,他又能对主上如何呢?况且臣下尽死力和主上交易,主上 悬挂爵禄和臣下交易。君臣之间,并非父子的亲密关系,只是按照计算利害得失而来的。君主有道,则臣下尽死力而奸邪不生;无道,则臣下对上蔽塞君主的明察, 在下谋取私利。管仲对齐桓公不是阐明这个道理,而是让他去掉竖刁,那么另一个竖刁还会进来,这不是杜绝奸邪的办法。况且桓公之所以身死而蛆虫爬出尸首尚且 不葬的原因,是臣下权重。臣下权重的实质,君主就会被挟持。有了专权的奸臣,君主的命令就不能下达,臣民的情况也不能上通。一个人的力量就能隔绝君臣之间 的联系,使君主听不到成败大事,不知祸福也无法通达,所以才有桓公那样死后不被安葬的祸害。明主治国,人不兼事,官不兼职;卑贱的人不必等待高官引进就可 以自荐,大臣不必依靠君主左右就可以进见;百官遵循法令而上下通达,群臣都聚集在君主手下;对受奖赏的人君主看到他的功绩,对受惩罚的人君主知道他的罪 过。见其功而赏,知其罪而罚,赏罚之前不受蒙蔽,赏罚之后没有失误,怎么会有桓公那样不葬的忧患?管仲不是对桓公讲明道理,而是要去除那三个人,所以说: 管仲是不知法度的人。

      【原文】

      四

      襄子围于晋阳中,出围,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张孟 谈。曰:"晋阳之事,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事,寡人国家危,社稷殆矣。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礼,是以先 之。"仲尼闻之曰:"善赏哉!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臣者莫敢失礼矣。"

      或曰: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失 礼。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使襄子于晋阳也,令不行,禁不止,是襄子无国,晋阳无君也,尚谁与守哉?今襄子之于晋阳也,知氏灌 之,臼灶生龟,而民无反心,是君臣亲也。寰子有君臣亲之泽,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犹有骄侮之臣,是襄子失罚也。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则赏。今赫仅不骄侮,而 襄子赏之,是失赏也。明主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而赏无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赏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赏。

      【译文】

      四

       赵襄子被围在晋阳城中,解围以后,赏赐有功者五人,高赫居受赏者之首。张孟谈说:"晋阳的事,高赫并没有大功,现在他是受赏的第一名,为什么?"襄子 说:"晋阳的事,国家垂危,社稷危急。群臣中没有不带傲慢情绪的,唯独高赫不失君臣之礼,所以把他排在首位。"孔子听到这话后说:"善于赏赐呀!襄子赏一 人而使天下之臣都不敢失礼。"

      有人说:孔子不懂赏罚的道理。善于赏罚的人,百官不敢越职,群臣不敢失礼。君主制定法令,而臣下没有奸 诈之心。如此,才可以叫做善赏罚。假如襄子在晋阳,禁令无法执行,那是襄子没有国家,晋阳没有君主,那还跟谁守城呢?而今襄子在晋阳,智氏灌城,石臼锅灶 都成了乌龟的窝,而百姓还没有叛离之心,那是君民亲密无间。襄子能团结军民且有恩泽,掌握着令行禁止的国法,而还有傲慢的臣子,那是襄子没有掌握好刑罚。 作为人臣,筹谋划策有功则赏。而今高赫仅以不傲慢,而得到襄子的奖赏,是没有掌握好奖赏。明主奖赏不授予无功者,惩罚不加于无罪者。而今襄子不处分傲慢之 臣,而奖赏无功者高赫,那么襄子奖赏的原则到哪里去了?所以说:孔子不懂奖赏之道。

      【原文】

      五

       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公披衽而避,琴坏于壁。公曰:"太师谁撞?"师旷曰: "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请除之,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或曰:平公失君道,师旷失臣礼。夫非其行而诛其身,君之于臣也;非其行则陈其言,善谏不听则远其身者,臣之于君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行,不陈人臣之谏,而行 人主之诛,举琴而亲其体,是逆上下之位,而失人臣之礼也。夫为人臣者,君有过则谏,谏不听则轻爵禄以待之,此人臣之礼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过,举琴而亲其 体,虽严父不加于子,而师旷行之于君,此大逆之术也。臣行大逆,平公喜而听之,是失君道也。故平公之迹不可明也,使人主过于听而不悟其失;师旷之行亦不可 明也,使奸臣袭极谏而饰弑君之道。不可谓两明,此为两过。故曰:平公失君道,师旷亦失臣礼矣。

      【译文】

      五

       晋平公同群臣宴饮,喝到痛快时,慨叹道:"没有比做君主再高兴的了,只有他的话,谁也不敢不听。"师旷陪坐在前边,提起琴来就撞了过去。平公撩开衣襟躲 过,琴撞到墙撞坏了。平公说:"太师撞谁?"师旷说:"现在有个小人在旁边说话,所以撞他。"平公说:"是寡人。"师旷说:"哎呀!这不是为君的所说的话 呀。"左右请求把师旷除掉,平公说:"别动他,要作为寡人的鉴戒。"

      有人说:平公失去做君主之道,师旷失去做臣子的礼节。认为他的行 为不当,就要给予惩罚,这是君对臣的做法;认为他的言行失检,就陈述自己的看法,好言规谏不听,就离开他,这是臣对君的态度。而今师旷反对平公的行为,不 陈述臣下的规劝,而用人主所使用的惩罚办法,举琴而撞击平公的身体,这是颠倒了上下的关系,而失去了臣子的礼法。作为臣子,君主有了过错就要进谏,进谏不 听就要看轻爵禄,等待君主的省悟,这是臣子的礼法。而今师旷指责平公过错,举琴接近平公的身体,即使是严父也不会如此对待子女,而师旷却撞在君主身上,这 是大逆不道。臣子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平公还欢喜而且顺从他,这是失去了君道。所以平公的事不可以张扬,这使君主听凭臣下说犯了错误而不觉察自己的过失;师 旷的事也是不可张扬的,使奸臣袭用极谏而掩盖他杀君之计。这不可以称为两种明智之举,而是两方面都失误。所以说:平公失去了为君之道,师旷失去了为臣之 礼。

      【原文】

      六

      齐桓公时,有处士日小臣稷,桓公三往而弗得见。桓公曰:"吾闻布衣之士不轻爵禄,无以易万乘之主;万乘之主不好仁义,亦无以下布衣之士。"于是五往乃得见之。

       或曰:桓公不知仁义。夫仁义者,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避卑辱谓之仁义。故伊尹中国为乱,道为宰干汤;百里奚以秦为乱,道为虏干穆公。皆忧天下之 害,趋一国之患,不辞卑辱,故谓之仁义。今桓公以万乘之势,下匹夫之士,将欲忧齐国,而小臣不行,见小臣之忘民也。忘民不可谓仁义。仁义者,不失人臣之 礼,不败君臣之位者也。是故四封之内,执禽而朝,名曰臣;臣吏分职受事,名日萌。今小臣在民萌之众,而逆君上之欲,故不可谓仁义。仁义不在焉,桓公又从而 礼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隐也,宜刑;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是诬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则戮。桓公不能领臣主之理而礼刑戮之人,是桓公以轻上侮 君之俗教于齐国也,非所以为治也。故曰:桓公不知仁义。

      【译文】

      六

      齐桓公当政时,有个没有做官的读书人叫小臣稷,桓公去了三趟也没有见着他的面。桓公说:"我听说布衣之士不会看轻爵禄,就不能轻视大国君主;大国君主不爱好仁义,也不可能谦恭地敬重没有做官的读书人。"于是去了五次,才见到小臣稷。

       有人说:桓公不懂仁义。要说仁义,是忧虑天下之害,奔赴国家之难,不避卑微的地位和屈辱的待遇,这才叫做仁义。所以伊尹看到中原混乱,才通过做厨师的途 径求得商汤的任用;百里奚看到秦国混乱,才通过做俘虏的途径求得穆公的任用。他们都是忧虑天下之害,奔赴国家之难,不辞卑贱的地位和屈辱的遭遇,所以才称 之为仁义。如今齐桓公有大国国君的权势,谦恭尊敬普通的读书人,为了忧虑齐国的兴衰,而小臣稷却不愿出来做官,足见小臣稷忘掉了百姓。忘掉了百姓不可以称 之为仁义。所谓仁义,就是不失去人臣的礼节,不破坏君臣的地位。因此在四境之内,带着禽兽做礼品去朝见君主的才能叫做臣,人臣接受官吏之职而做事的叫做 民。而今小臣稷在民众之列而不顺从君主,不可以称之为仁义。不在仁义的范畴之内,而桓公还去拜望他。如果小臣稷有智能而逃避桓公,那就是隐遁,就应该惩 罚;没有智能而对齐桓公虚伪,骄傲自满,那就是欺骗,就应该杀戮。桓公不能掌握君臣之间的尺度,反而去敬重本该惩办杀戮之人,这就是桓公用轻君侮上的坏风 气来教化齐国,并不是为了把齐国治好。所以说:桓公不懂仁义。

      【原文】

      七

      靡笄之役,韩献子将斩人。郄献子闻之,驾往救之。比至,则已斩之矣。郄献子因曰:"胡不以徇?"其仆曰:"曩不将救之乎?"郄子曰:"吾敢不分谤乎?"

       或曰:"郄子言,不可不察也,非分谤也。韩子之所以斩也,若罪人,则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若非罪人,则不可劝之以徇,劝之以徇, 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则国危。郄子之言,非危则乱,不可不察也。且韩子之所斩若罪人,郄子奚分焉?斩若非罪人,则已斩之矣,而郄子乃 至,是韩子之谤已成而郄子且后至也。夫郄子日"以徇",不足以分斩人之谤,而又生徇之谤。是何言分谤也?昔者纣为炮烙,崇侯、恶来又日斩涉者之胫也,奚分 于纣之谤?且民之望于上也甚矣,韩子弗得,且望郄子之得之也;今郄子俱弗得,则民绝望于上矣。故曰:郄子之言非分谤也,益谤也。且郄子之往救罪也,以韩子 为非也;不道其所以为非,而劝之"以徇",是使韩子不知其过也。夫下使民望绝于上,又使韩子不知其失,吾未得郄子之所以分谤者也。

      【译文】

      七

      靡笄之战,韩献子将要杀人,郄献子听说了,就驾车前去救人。等赶到了,人已经杀了。郄献子就说:"为什么不示众呢?"他的车夫说:"你来时不是要救他吗?"郄献子说:"我能不为韩献子分担一些责难吗?"

       有人说:郄子的话,不能不加以分析,并不是分担责难。韩子要杀的人,如果有罪,就不该去救;救有罪的人,就是败坏法纪;法纪败坏,国家就会混乱;如果没 有罪,就不应该说示众;说示众是加重无辜;加重无辜,百姓就会怨恨,百姓怨恨国家就要危殆。郄子的话,不是危害国家,就是使社会混乱,是不可以不加分析 的。况且韩子要杀的如是有罪的人,郄子去分担什么呢?杀的如果不是有罪的,那么已经杀了,然后郄子才到,那就是对韩子的责难业已形成了,而且郄子是后到 的,郄子说的"用来示众",并不足以分担杀人的责难,而又生出示众的非议。这是什么分担责难的话呢?从前商纣做炮烙的刑具,崇侯和恶来又说砍下涉水人的小 腿,这对商纣的非难分担了什么?何况百姓渴望上边遵守法制是多么强烈,韩子没有做到,就希望郄子做到;而郄子也没能做到,那百姓对上边就绝望了。所以说, 郄子的话不是分担了对韩子的非难,而是增加了非难。而且郄子前去救人,是因为韩子搞错了;却不讲他为什么搞错了,还劝他"用来示众",这是让韩子不知道自 己的过错。使下边百姓对上边的掌权人绝望,又使韩子不知道自己的过错,我不了解郄子是怎样分担责难的。

      【原文】

      八

       桓公解管仲之束缚而相之。管仲曰:"臣有宠矣,然而臣卑。"公曰:"使予立高、国之上。"管仲曰:"臣贵矣,然而臣贫。"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管 仲曰:"臣富矣,然而臣疏。"于是立以为仲父。霄略曰:"管仲以贱为不可以治贵,故请高、国之上;以贫为不可以治富,故请三归;以疏为不可以治亲,故处仲 父。管仲非贪。以便治也。"

      或曰:今使臧获奉君令诏卿相,莫敢不听,非卿相卑而臧获尊也,主令所加,莫敢不从也。今使管仲之治不缘桓 公,是无君也,国无君不可以为治。若负桓公之威,下桓公之令,是臧获之所以信也,奚待高、国、仲父之尊而后行哉?当世之行事、都丞之下征令者,不辟尊贵, 不就卑贱。故行之而法者,虽巷伯信乎卿相;行之而非法者,虽大吏诎皤乎民萌。今管仲不务尊主明法,而事增宠益爵,是非管仲贪欲富贵,必暗而不知术也。故 曰:管仲有失行,霄略有过誉。

      【译文】

      八

      齐桓公解开管仲的绑绳而任用他为齐相。管仲说: "臣得到君主的宠幸,然而臣的身份卑贱。"桓公说:"把你的身份提到高、国两大族之上。"管仲说:"臣尊贵了,然而臣家贫穷。"桓公说:"把集市税收的十 分之三分给你。"管仲说:"臣富裕了,然而君对臣疏远。"于是桓公立管仲为仲父。霄略说:"管仲认为贱不可以治贵,所以请桓公把他提到高、国两大族之上; 认为穷不可以治富,所以请桓公赐给他十分之三的集市税收;认为和公卿疏远不可以治公卿,所以请求立为仲父。"管仲并不是贪得无厌,而是为了便于治国。

       有人说:现在让奴仆奉君主的命令去告知卿相,没有敢不听从的,并不是卿相卑贱而奴仆高贵,而是他们承受君主的命令,谁敢不听从。如果管仲治国不是由于桓 公的意旨,那就等于无君,国家无君是无法治国的。如果依据桓公的威势,下达桓公的命令,就是奴仆也能取信于民,为什么非得等待有了高于高、国两大贵族的身 份和仲父这样尊贵的地位才能行令呢?当代的行事,都承那样的小吏下达诏令时,不避尊贵,也不欺侮卑贱的人。所以办事合乎法度,即使是宦官也可以使卿相信 从;办事不合法度,即使是大吏在百姓面前也是理屈。而今管仲不务尊重君主、明宣法令,只是一味乞求宠幸和爵禄,这不是管仲贪图富贵,就是愚昧而不懂治国的 道理。所以说:管仲的行为有过错,霄略的赞誉有失误。

      【原文】

      九

      韩宣王一问于樛留:"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樛留对曰:"昔魏两用楼、翟而亡西河,楚两用昭、景而亡鄢、郢。今君两用公仲、公叔,此必将争事而外市,则国必忧矣。"

       或曰:"昔者齐桓公两用管仲、鲍叔,成汤两用伊尹、仲虺。夫两用臣者国之忧,则是桓公不霸,成汤不王也。湣王一用淖齿,而身死乎东庙;主父一用李兑,减 食而死。主有术,两用不为患;无术,两用则争事而外市,一则专制而劫弑。今留无术以规上,使其主去两用一,是不有西河、鄢、郢之忧,则必有身死减食之患, 是樛留未有善以知言也。

      【译文】

      九

      韩宣王问樛留说:"我想同时重用公仲、公叔二人,可以 吗?"樛留答说:"从前魏国同时重用楼、翟强两人而丢掉了西河一大片土地,楚国同时重用昭、景两大族而丢掉了鄢、郢两城。如今君主同时重用公仲、公叔两 人,这就一定会因两人争权夺势而与其他诸侯相勾结,国家就一定有忧患了。"

      有人说:从前齐桓公同时重用管仲和叔牙,商汤同时重用伊 尹和仲虺。如果说同时重用二臣就是国家的忧患,那么桓公就不能称霸,商汤也不会统一天下了。齐滑王就任用淖齿一人而身死东庙;主父就任用李兑一人,结果被 饿死。君主有术,同时重用两个人也不会造成忧患;君主无术,重用两个人就会导致争权夺势而通敌,重用一个人就会专权独断而被劫持,以致被害。现在樱留无术 规劝主上,却让君主不要同时重用两个人而独重用一人,这样要是没有丧失西河或鄢、郢的忧患,就一定会有杀身、饿死之祸,这就是樛留没有真知灼见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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