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节 八说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19 属于:韩非
  •   【原文】

      为故人行私谓之不弃,以公财分施谓之仁人,轻禄重身谓之君子,枉法曲亲谓之有行,弃官宠交谓之有侠,离世遁上谓之高傲, 交争逆令谓之刚材,行惠取众谓之得民。不弃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财损也;君子者,民难使也;有行者,法制毁也;有侠者,官职旷也;高傲者,民不事也; 刚材者,令不行也;得民者,君上孤也。此八者,匹夫之私誉,人主之大败也。反此八者,匹夫之私毁,人主之公利也。人主不察社稷之利害,而用匹夫之私誉,索 国之无危乱,不可得矣。

      任人以事,存亡治乱之机也,无术以任人,无所任而不败。人君之所在,非辩智则修洁也。任人者,使有势也。智士 者未必信也,为多其智,因惑其信也。以智士之计,处乘势之资而为其私急,则君必欺焉。为智者之不可信也,故任修士者,使断事也。修士者未必智,为洁其身, 因惑其智,以愚人之所惛,处治事之官而为其所然,则事必乱矣。故无术以用人,任智则君欺,任修则君事乱,此无术之患也。明君之道,贱德义贵,下必坐澎上, 决诚以参,听无门户,故智者不得诈欺。计功而行赏,程能而授事,察端而观失,有过者罪,有能者得,故愚者不任事,智者不敢欺,愚者不得断,则事无失矣。

       察士然后能知之,不可以为令,夫民不尽察。贤者然后能行之,不可以为法,夫民不尽贤。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千世乱而卒不决,虽察而不可以为官职之 令。鲍焦、华角,天下之所贤也,鲍焦木枯,华角赴河,虽贤不可以为耕战之士。故人主之所察,智士尽其辩焉;人主之所尊,能士能尽其行焉。今世主察无用之 辩,尊远功之行,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匹夫有私便,人主有 公利:不作而养足,不仕而名显,此私便也;息文学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劳,此公利也。错法以道民也,而又贵文学,则民之所师法也疑;赏功以劝民也,而又 尊行修,则民之产利也惰。夫贵文学以疑法,尊行修以贰功,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

      搢笏干戚,不适有方铁锸;登降周旋,不逮日中奏百; 狸首射侯,不当强弩趋发;于城距冲,不若堙穴伏橐。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古者寡事而备简,朴陋而不尽,故有珧铫而推车者。古者人寡而相 亲,物多而轻利易让,故有揖让而传天下者。然则行揖让,高慈惠而道仁厚,皆推政也。处多事之时,用寡事之器,非智者之备也;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非 圣人之治也。故智者不乘推车,圣人不行推政也。

      法所以制事,事所以名功也。法立而有难,权其难而事成则立之;事成而有害,权其害而功 多则为之。无难之法,无害之功,天下无有也。是以拔千丈之都,败十万之众,死伤者军之乘,甲兵折挫,士卒死伤,而贺战胜得地者,出其小害,计其大利也。夫 沐者有弃发,除者伤血肉。为人见其难,因释其业,是无术之事也。先圣有言曰:"规有摩而水有波,我欲更之,无奈之何。"此通权之言也。是以说有必立而旷于 实者,言有辞拙而急于用者,故圣人不求无害之言,而务无易之事。人之不事衡石者,非贞廉而远利也,石不能为人多少,衡不能为人轻重,求索不能得,故人不事 也。明主之国,官不敢枉法,吏不敢为私利,货贿不行,是境内之事尽如衡石也。此其臣有奸者必知,知者必诛。是以有道之主,不求清洁之吏,而务必知之术也。

       慈母之于弱子也,爱不可为前,然而弱子有僻行使之随师,有恶病使之事医。不随师则陷于刑,不事医则疑于死。慈母虽爱,无益于振刑救死,则存子者非爱也。 子母之性,爱也;臣主之权,策也。母不能以爱存家,君安能以爱持国?明主者通于富强,则可以得欲矣。故谨于听治,富强之法也。明其法禁,察其谋计:法明则 内无变乱之患,计得则外无死虏之祸。故存国者,非仁义也。仁者,慈惠而轻财者也;暴者,心毅而易诛者也。慈惠则不忍,轻财则好与;心毅则憎心见于下,易诛 则妄杀加于人。不忍则罚多宥赦,好与则赏多无功;憎心见则下怨其上,妄诛则民将背叛。故仁人在位,下肆而轻犯禁法,偷幸而望于上;暴人在位,则法令妄而臣 主乖,民怨而乱心生。故曰:仁、暴者,皆亡国者也。

      不能具美食而劝饿人饭,不为能活饿者也;不能辟草生粟而劝贷施赏赐,不为能富民者也。今学者之言也,不务本作而好末事,知道虚圣以说民,此劝饭之说。劝饭之说,明主不受也。

      书约而弟子辩,法省而民讼简,是以圣人之书必著论,明主之法必详尽事。尽思虑,揣得失,智者之所难也;无思无虑,挈前言而责后功,愚者之所易也。明主虑愚者之所易,不责智者之所难,故智虑不用而国治也。

       酸甘咸淡,不以口断而决于宰尹,则厨人轻君而重宰尹矣。上下清浊,不以耳断而决于乐正,则瞽工、轻君而重于乐正矣。治国是非,不以术断而决于宠人,则臣 下轻君而重于宠人矣。人主不亲观听,而制断在下,托食于国者也。使人不衣不食而不饥不寒又不恶死,则无事上之意。意欲不宰于君,则不可使也。今生杀之柄在 大臣而主令得行者,未尝有也。豹必不用其爪牙而与鼷同威,万金之家必不用其富厚而与监门同资。有土之君,说人不能利,恶人不能害,索人欲畏重己,不可 得也。

      人臣肆意陈欲日侠,人主肆意陈欲日乱;人臣轻上日骄,人主轻下日暴。行理同实,下以受誉,上以得非。人臣大得,人主大亡。

      明主之国,有贵臣,无重臣。贵臣者,爵尊而官大也;重臣者,言听而力多者也。明主之国,迁官袭级,官爵受功,故有贵臣;言不度行而有伪必诛,故无重臣也。

      【译文】

       为故旧之交谋私称作不弃,用公家钱财分给大家称作仁人,看轻俸禄、爱惜自身称作君子,违背法令侍奉双亲称作有孝行,放弃官职以重友情称作侠义,离开人世 逃往山林称作高傲,强争巧辩、背逆法令称作刚毅之材,行小恩小惠以收买民心称作得民心。所谓不弃,官吏必有奸私;装作仁人,公家钱财肯定要损失;官吏成了 君子,百姓就很难听从命令;犯法有行,法制就会败坏;有侠义的行为,官吏就会旷职;官吏对上高傲,百姓就会不听上令;抗上辩争,法令就推行不了;臣下得 民,君主就会孤立。这八种人的所作所为,是对个人的私誉,是败坏君主的大敌。与这八种情形相反,个人的私弊毁灭了,君主的公利才能建立。君主不明察它们对 国家社会的利害,而容忍个人的私誉,要想国家不混乱,不受危害,那是不可能的。

      给人一定的职务,这是国家兴衰存亡的关键;如果没有策 略地随便用人,无论任用何人没有不失败的。在君主左右的,不是巧辩机智,就是方正廉洁的人。用人就是让他有一定的权势。有机智的人未必有信义,因为他智慧 多,容易被迷惑。智士是有心计的,他就可以凭借权势,去办他个人的急事,君主定会受欺骗。因为智士不可轻信,而用方正廉洁的人,让他处理公事。方正廉洁的 人未必机智,为了方正廉洁而认为他有机智,以愚人之昏昏,处于治理百姓的官职而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必定要把公事搞乱。所以说没有策略而用人,用智者,君主 就会受欺骗;用方正廉洁的人,就会把公事搞乱,这就是没有用人策略的祸患。明君的策略是,下人可以议论贵人,上级有罪,下级不告发,就一定会受到连坐,要 参验实情,不听有门户之见的言论,所以智者就无法欺诈。按照功劳大小行赏,根据能力大小授官,从细枝末节察看官员过失,有错就问罪,有能力就授予相应的官 职,所以愚者不能任职。于是智者不敢欺诈,愚者不敢独断,就没有过失了。

      明察的人才能懂得事理,但不可据此以为官府之令,因为百姓不 都是明察的。有贤才的人才能推行,但不可据此以为官府之法,因为百姓不都是贤才。杨朱、墨翟是天下尽知的明察的人,而千百代之乱他们也无法解决,尽管明察 也不可以作为官府的法令。鲍焦、华角是天下公认的贤才,鲍焦抱木而死,华角投河而亡,尽管是贤才却不能做耕战之士。因此,君主所以明察,智士才能尽心用 智;君主所以尊贵,有才干的人才能尽心竭力。而今世上之主,喜昕无用之辩,尊重无功之人,想要国家富强,是不可能的。学得多方面的知识,能言善辩如孔子墨子,而孔、墨不耕田,国家得到了什么呢?修行孝道,很少欲求,如曾参、史那样的人,不去作战攻敌,对国家有什么益处?百姓有百姓的私心,君主有君主的 国家利益:不劳作而供养俱备,不做官而名扬四海,这是个人的私利;排除儒家学说而明通法度,堵塞个人的私心,而专心耕战以立功,这是国家利益。推行法令以 引导百姓,而又尊崇儒家学说,百姓遵行法令就有疑心;赏赐有功以鼓励民众,而又尊重品德高尚的人,这样百姓对生产的热情就会松懈。尊重儒家学说使人怀疑法 令,尊重品德修养而不专一于按功行赏,想要国家富强,是不可能的。

      上朝插腰上的笏板、手持的盾牌和酋矛,敌不过铁锨长矛;与上下尊卑 的礼法周旋,不如半日跑上百里;射箭仪式上射箭不如强弩进发;有备之城和冲车,也敌不住土山穴道的伏击。古人致力于道德,中世角逐于智谋,当今竞争于气 力。古时事少而设备简陋,器械质朴而不精,所以有人推着车,车上放着大蚌壳制作的农具。古时人少而彼此亲近,物产丰富,并不重视财货,彼此推让,所以才有 揖让而传天下的人。然而实行揖让,尊重慈惠而重仁厚,这是推行仁政。处于多事之秋,使用事少时的器械,不是明智者的准备;处于竞争激烈的年代,而要实行揖 让的制度,不是圣人的治国之策。所以智者不乘原始手推车,圣人是不实行揖让之政的。

      法令是节制事务的,事务是表现功绩的。法令建立 了,执行却有难点,权衡难点,若把事业办成了就公布;事业成功了如有害,衡量其危害程度,功多于害就执行。没有执行难度的法令,没有危害的功业,天底下没 有那样的事。因此,攻取一座高耸入云的都城,战胜十万精兵,死伤总要占军队之半,铠甲兵器受损,士兵遭受伤亡,然而庆贺战胜得地,是以较小代价换来很大的 利益。洗发时总会掉些头发,除去病灶总会伤及血肉。一个人看到艰辛,就放弃他的事业,是无术之人。古时圣人有句话:"圆规用久有误差,水面再平也有波纹, 我想改变它,但是没办法。"这是通变权宜的说法。因此有的言论似乎应予肯定,然而缺乏实证;有的言论用词拙劣,却很实用,所以圣人不追求无毛病的言论,而 致力于不可改变一定要做的事情。人们之所以不在衡石上用功夫,并不是由于贞廉而不愿得利,因为石不能想多就多想少就少,衡也不能想轻就轻想重就重,祈求是 办不到的,所以没有人愿在这事上用心思。在明主国家,官不敢枉法,吏不敢为私,贿赂行不通,就是说境内的事都和衡石一样公正公平。这样,臣下有奸邪行为必 然会发现,一旦发现就格杀勿论。因此有道君主,不寻求廉洁的官吏,而致力于发现臣下作奸犯科之术。

      慈母对于幼子,爱而不能诱导,然而 幼子行为不正就让他跟着老师学,有重病就看医生。不跟老师学就得受刑罚,不看医生就是让他等死。慈母虽爱,也知道爱从用刑和死亡威胁中救助孩子是无益的, 这样还想让孩子活下来,并不是爱能够解决的。子女和母亲的天性是爱,君臣之间的权衡是策略。母亲不能用爱来维持一家的生活,国君怎么能用爱来维持一国的安 定?英明的君主精通于富强之道,就可以得到他的欲求。因此谨慎听政,才是富强之路。彰明法规禁令,详审计谋:法令彰明则内部没有变乱的危害,计谋得当则外 部没有死于强敌的祸患。所以要保全国家,并非仁义。仁爱的人是慈惠轻财的;暴虐之人是心地凶狠而好杀戮的。慈惠就有不忍之心,看轻财货就喜爱施舍;心地狂 暴则憎恶之心显露于臣子,凶狠就会妄杀好人。有不忍之心则刑罚常被从宽赦免;喜爱施舍则赏赐的多是无功之人;有憎恶之心臣下就会恨怨君主,而任意杀人则百 姓就要叛乱。所以仁人在位,臣民就会放纵而轻易犯法,苟且侥幸而怨上;凶暴的人在位,法令混乱而君臣背离,百姓恨怨而生作乱之心。所以说:仁、暴之君,都 是亡国之主。

      不准备美食而勉励饥饿之人吃饭,是不能救活饿人的;不铲除野草,播种五谷而鼓励人们借贷,或等待施舍赏赐,不能叫做富民。如今学者说的,都是不务根本而喜欢细枝末节的人,只谈虚伪的恩惠以迎合百姓,这就是劝饭的说法。劝人吃饭而无饭,明主是不会接受的。

       著书隐微而弟子就会争辩,法令简略而百姓诉讼争议就大,因此圣人的书一定清楚明白,明主的法令一定详细明确。用尽心思,揣摩得失,智者也是难做到的;无 思无虑,根据他先前的言论考核他事后的功效,就是愚人也容易办到。明主所考虑的是愚昧的人也容易办到的事,不要求智者难以做到的事,因此不必费心劳力,国 家就会得到治理了。

      酸甜咸淡,不用口尝而取决于掌膳,厨工就会看轻君主而重视掌膳了。高低清浊,不用耳听而取决于乐正,乐工就会看轻 君主而重视乐正了。治国的是非曲直,不根据策略来决断,而取决于宠人,则臣下就会轻视君主而看重宠人了。君主不亲自视听察看而由臣下来裁定,这就成了寄居 国中混吃等死的人了。如果一个人不穿衣不吃饭而不饥不寒又不怕死,那人就没有侍奉君主的心思了。心思不由君主来裁定,臣民就不听使唤了。如今生杀予夺的大 权在大臣手中,而君主的法令很难得以推行。虎豹如若不使用爪牙就和鼷鼠一样没有威严了;万金之家如若不使用他的财富就和门官的地位相等了。有国土的君主, 对喜欢的人不能让他得利,对烦恶的人不能让他受害,想要人们畏己重己,那是不可能的。

      人臣随意表示他的欲望叫做侠,人主随意表示他的欲望叫做乱;人臣轻视君主叫做骄,君主轻视臣下叫做暴。同样依理而行,又都符合实际,臣下就会得到美誉,君主就会遭到诽谤。人臣收获越大,君主的损失就越多。

      明主之国,有贵臣,无重臣。贵臣,爵位高,官职大;重臣,说的话君主必听而且势大。明主之国,根据功劳大小而决定官吏的调转升迁,核定级别,封赏爵位,所以有贵臣;说话不考虑行事而虚伪者必定诛戮,所以没有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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